重新握紧步枪的感觉,陌生又熟悉。枪身的木质护木被磨得油亮,金属部件在石匠铺清冷的空气中泛着幽光,上面还残留着之前战斗留下的细微划痕和火药熏燎的印记。它不再仅仅是一件杀人利器,更像是一个沉默的老友,承载着过往的血火记忆,也预示着未来的责任。
老耿带我去了村后的打谷场,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了民兵的训练场。十几个年轻后生和几个年纪稍长的村民,正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老套筒、汉阳造,甚至还有鸟铳和红缨枪,在老马和一名八路军战士的指导下,练习着最基本的瞄准姿势。他们的动作生疏,眼神里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憨直和对武器的敬畏。
“大伙儿静一静!”老耿拍了拍手,训练场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身上。“这位是黄大山,黄教官,枪法是这个!”老耿翘起大拇指,“从今天起,由他负责教大家怎么把枪打准,怎么在山上瞅准了打!”
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怀疑,也有几分期待。我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八路军军装(魏书记让人发给我的),但眉宇间的经历和手中那支保养精良的中正式,似乎又与普通的八路军战士有些不同。张铁锤手下的一个老兵,叫刘老嘎的,也在场,他抱着他那杆老套筒,靠在磨盘上,嘴角似笑非笑,显然是想看看我这个“友军”有什么真本事。
我心里有些发紧。教人打枪,和自己在暗处狙杀目标是两回事。老耿的训练严苛而有效,但那是针对我们这些已有基础的士兵。面对这些几乎零基础的民兵,该从何教起?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场中,学着老耿平时那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打准枪,不是光靠力气,也不是靠蒙。首要的,是稳。”
我端起枪,做出立姿射击的预备动作,讲解着如何呼吸,如何依托身体结构稳定枪身。我讲得很慢,尽量用最直白的话。但看着下面那些依旧茫然的眼神,我知道,光说不练不行。
我环顾四周,指着打谷场边缘一棵老榆树,距离大约八十米,树干上有个拳头大的树疤。“看到那个疤瘌眼没有?”
众人点头。
我屏息,举枪,瞄准,击发动作一气呵成,但没有真正扣下扳机。“心里把它当成鬼子的脑壳。你的呼吸,你的心跳,都得给它让路。”
说完,我再次举枪,这一次,扣动了扳机。
“砰!”
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间回荡。远处的树疤中心,应声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弹孔!
场中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低低的惊叹声。那些怀疑的目光瞬间变成了信服和热切。刘老嘎也收起了那丝戏谑,站直了身体,眼神凝重。
“黄教官厉害!”
“这一手真俊!”
我压下心中那点演示成功的微澜,沉声道:“没什么厉害的,练得多了,谁都能做到。从今天起,每人每天,空枪瞄准,练习据枪稳定性,不少于两个时辰!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实弹射击!谁要是乱放枪,浪费子弹,就别怪我翻脸!”
训练就此开始。日子变得规律而充实。上午,我在打谷场带着民兵们进行枯燥至极的据枪、瞄准练习,纠正他们每一个细微的错误动作。下午,他们进行体能和战术训练时,我就回去照看二蛋。
二蛋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高热彻底退了,咳嗽也减轻了很多,虽然依旧虚弱,但已经能在何秀芹或我的搀扶下,慢慢走几步。他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话也多了起来,常常缠着我问外面的情况,问我们是怎么找到他的,眼神里重新焕发出属于年轻人的好奇和生气。
“哥,那天晚上,我感觉自己都快飘起来了,看见娘在河边喊我吃饭……”一次喂他喝粥时,他忽然低声说道,眼神有些恍惚,“然后……然后就感觉有人使劲扇我,扇得我脸疼,又把我就回来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何秀芹用蒲扇急救的那次。我笑了笑,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是人家何卫生员救了你!你小子,命大!”
他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看向正在一旁整理药材的何秀芹,眼神里多了几分感激和依赖。
何秀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对他温和地笑了笑,又继续低头忙碌。这个年轻的姑娘,用她的冷静和坚持,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张铁锤也开始更深入地参与到根据地的活动中。他和魏书记、老耿一起,研究周边地形和敌情,凭借他之前军官的经验,对防御部署和情报搜集提出了不少建议。他手下的兵,除了刘老嘎等少数几个被编入民兵队作为骨干,大部分都投入到开荒和生产中。起初还有些别扭,但当你亲手种下的土豆冒出嫩芽,当你和村民们一起挥汗如雨地加固工事,那种“我们是在为自己干活”的实在感,慢慢消解了许多隔阂。
一天傍晚,训练结束后,刘老嘎磨磨蹭蹭地没走,等人都散尽了,他才凑到我跟前,掏出烟袋(里面依旧是空的),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黄……黄教官,你那瞄准的窍门,能不能……再给俺细说说?俺那老套筒,准星老是晃……”
我看着他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皱纹的脸,和那双带着求知欲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动。这些民兵,或许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但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有着保卫家园最朴素的决心。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也是未来坚持抗战最深厚的根基。
我接过他那杆老掉牙的老套筒,仔细检查了一下膛线,又帮他调整了标尺,然后耐心地给他讲解如何利用地形依托,如何判断风向对老旧枪支弹道的影响。刘老嘎听得极其认真,不时点头。
从那以后,刘老嘎成了训练最刻苦的一个,也成了我最得力的助手。他用他那套老兵油子的语言和方式,帮着我把一些晦涩的技巧灌输给其他民兵,效果出奇的好。
不知不觉,大半个月过去了。石匠铺的春意越来越浓,山花烂漫,新开垦的田地里绿意盎然。民兵们的训练也初见成效,虽然距离“神枪手”还差得远,但至少据枪稳了,懂得如何利用掩体,如何节约弹药进行精准射击了。
二蛋已经能自己下地慢慢行走,虽然还不能剧烈活动,但脸上有了笑容,甚至会拄着棍子,溜达到打谷场边,看我训练民兵。何秀芹说他恢复得很好,只要不再感染,慢慢将养,就能好利索。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战争的阴云从未真正远离。
这天,老耿和魏书记召集了所有骨干,包括张铁锤和我,在祠堂里开了一个紧急会议。老耿的脸色异常凝重。
“刚接到交通站送来的情报,”老耿指着桌上那张简陋的手绘地图,“鬼子这次扫荡吃了亏,恼羞成怒。他们调整了策略,不再像以前那样漫山遍野拉网,而是开始在一些关键隘口和山区边缘,修建碉堡和据点,企图用‘囚笼政策’,一步步压缩、分割我们的根据地。”
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一个位置:“距离我们这里不到四十里的黑石口,鬼子最近增派了一个中队,还强征了大量民夫,正在修建一个永久性据点。一旦这个据点建成,就像一颗钉子,会卡住我们进出山的好几条通道,包括我们通往团部主力的备用路线。”
祠堂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不能让他们建成!”张铁锤一拳砸在桌子上,脸上那道疤都涨红了,“必须趁他们立足未稳,拔掉它!”
魏书记推了推眼镜,语气沉稳但带着忧虑:“硬攻肯定不行。鬼子一个中队,加上伪军,兵力、火力都远胜我们。我们能动用的,只有民兵队和部分战士,加起来不到五十人,装备你也看到了。”
“那就骚扰!破坏!”老马接口道,“不能让鬼子安生修工事!拖慢他们的进度,寻找机会!”
“对!”老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把钉子钉进来。我们需要组织精干的小股部队,不断袭扰,摸清他们的布防规律和物资补给线。”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我和刘老嘎身上。
“大山,老嘎,你们对远程打击和山地渗透都有经验。这次袭扰任务,狙击小组要发挥关键作用。你们的目标,不是杀伤多少敌人,而是打击他们的工兵、监工的军官,制造恐慌,拖延工期!明白吗?”
“明白!”我和刘老嘎同时挺直腰板。
新的任务来了。短暂的平静被打破,淬火成钢的“新刃”,即将迎来第一次真正的试炼。石匠铺这小小的港湾,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我看着地图上那个标着“黑石口”的刺眼标记,握紧了拳头。这一次,我们不再是被动逃亡的猎物,而是要主动出击,用我们在这片山林中学到的新本事,去撕开敌人布下的罗网。
二蛋,等着哥,哥要去把威胁咱们“家”的钉子,给他撬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