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饱经战火的山峦之上,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在幸存者们心头的阴霾,却也无法立刻抚平那些深可见骨的创伤。最终隐蔽点外的空地上,劫后余生的人们或坐或卧,沉默地接受着主力部队军医的检查和简单的食物补给。阳光刺眼,许多人下意识地眯着眼睛,仿佛还不适应这久违的光明。
周卫国和魏书记、张铁锤在一处稍高的岩石旁,进行着紧急磋商。万全在一旁快速记录着。气氛严肃而紧迫。
“老魏,张连长,你们受苦了。”周卫国看着眼前两位几乎脱了形的战友,声音低沉,“根据地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峻。老耿、老马他们的牺牲……是独立团巨大的损失!”他的拳头不自觉握紧,指节发白。
魏书记推了推好不容易擦干净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依旧带着悲痛,却已重新凝聚起力量:“老周,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们回来,就是最大的定心丸。牺牲的同志,他们的血债,必须血偿!现在关键是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张铁锤哑着嗓子,指着地上用树枝简单划出的地形图:“中村的主力,之前被我们阻击,伤亡不小,但建制还在。他们现在应该还盘踞在石匠铺及其周边,消化占领区,同时警惕你们主力的动向。这老鬼子吃了亏,肯定会更加谨慎,但也绝不会轻易放弃。”
周卫国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地图:“我们回师的消息瞒不住他。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依托石匠铺的临时工事,固守待援;二是趁我们立足未稳,主动出击,寻求决战。以中村狂妄和急于挽回面子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抬起眼,看向我和刘老嘎,以及周围那些虽然疲惫、但眼中已重新燃起火焰的原石匠铺民兵和战士们:“同志们,我知道大家都很累,身上有伤,心里更痛。但是,战斗还没有结束!中村这条毒蛇还盘踞在我们的家里!老耿、老马和那么多战友的血,不能白流!石匠铺的废墟,还在等着我们去收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穿透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原本还有些萎靡的人群,渐渐挺直了腰板,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主力部队经过外线作战和紧急回师,也需要短暂休整和补充。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周卫国继续说道,“我们必须在中村做出下一步反应之前,完成力量整合和战斗部署!”
命令随即下达。主力部队带来的补给被迅速分发下去,不仅是食物,还有崭新的弹药、手榴弹,甚至几门急需的迫击炮和重机枪也被架设到了关键位置。何秀芹和军医们忙碌着,将宝贵的磺胺粉和奎宁用在最需要的伤员身上。二蛋和其他一些恢复较好的轻伤员,也主动帮忙搬运物资,传递消息。
我和刘老嘎被周卫国特意叫了过去。
“大山,老嘎,”周卫国看着我们,眼神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信任,“你们是石匠铺坚持到最后的骨干,对这里的地形、对中村部队近期的战术特点,比我们更熟悉。现在,交给你们一个紧急任务。”
“连长,你下命令吧!”刘老嘎立刻挺直了胸膛,尽管他的军装依旧破烂。
“我需要你们,立刻挑选几个最熟悉周边山路的本地战士,配合万全的侦察排,前出侦察!”周卫国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石匠铺的位置,“我要知道中村主力现在的确切位置、布防情况、兵力配置,尤其是他的炮兵阵地的位置和指挥部可能所在!要快!要准!”
“明白!”我和刘老嘎异口同声。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压上肩头,但也驱散了身体里最后的疲惫。
我们没有丝毫耽搁,立刻从原石匠铺民兵和张铁锤手下熟悉地形的人中,挑选了四名机敏可靠的战士。万全也带着他手下几个侦察老兵过来了。没有多余的寒暄,双方简单交流了一下手势和信号,便分成两个小组,如同利箭般,悄无声息地射向了石匠铺方向的山林。
重新潜入熟悉的山区,感觉却截然不同。身后有了主力部队的支撑,心中有了明确的目标,每一步都更加踏实有力。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尚未完全散去,远处偶尔传来的、属于敌占区的死寂,提醒着我们危险依旧无处不在。
我们小组由万全带领,负责侦察石匠铺南侧和东侧。山路依旧崎岖,但我们凭借着对一草一木的熟悉,避开了所有可能暴露的开阔地带和常规路径。我的耳朵再次高度集中,过滤着风声中任何一丝异样。
接近到距离石匠铺废墟约两里地的一处高坡,我们潜伏下来。透过茂密的灌木缝隙,举起望远镜(万全带来的装备)。
曾经的家园,如今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和残破。几段残垣断壁孤零零地矗立着,村口的老槐树只剩下扭曲的焦炭。而在废墟之间,土黄色的身影清晰可见。鬼子果然没有离开,他们甚至在原本祠堂的高地上,用沙包和木材加固了工事,架设了重机枪,竖起了天线。一队队鬼子兵在废墟间巡逻,警戒明显比之前更加森严。
“看那边,”万全压低声音,指向村子西头靠近打谷场的方向,“迫击炮阵地,至少四门。”
我移动望远镜,果然看到几门迫击炮被布置在相对隐蔽的洼地,旁边堆放着弹药箱,有鬼子炮兵在活动。
“指挥部可能在原来魏书记办公的那片石屋区,”我根据记忆和鬼子的布防重点判断道,“那里地势稍高,视野相对开阔,而且残存的墙体较厚。”
万全点了点头,迅速在本子上勾勒着草图,标注火力点和疑似指挥部位置。
就在这时,一阵骡马的嘶鸣和车辆引擎声从山谷外传来。我们循声望去,只见一支由骡马和几辆卡车组成的运输队,在约一个小队鬼子的护卫下,正沿着山路,缓缓向石匠铺驶来。车上满载着麻袋和木箱,显然是补给物资。
“妈的,鬼子还在往这里运东西!”旁边一个侦察兵低声骂道。
万全眼睛却眯了起来:“来得正好!记下他们的路线和护卫兵力。这可是个机会……”
我们仔细记录了运输队的规模、护卫兵力、行进速度以及进入石匠铺后的卸货地点。这些情报,对于判断敌人的物资储备和可能的防御薄弱环节,至关重要。
我们在高坡上潜伏了数个时辰,轮换观察,详细记录了鬼子哨兵的换岗时间、巡逻路线、以及各个工事之间的人员流动情况。中村显然吸取了野狼峪的教训,布防更加严密,巡逻队之间衔接紧密,几乎没有留下太大的偷袭空隙。
黄昏时分,我们与刘老嘎带领的另一小组在预定地点汇合。他们侦察了北面和西面,情况类似,鬼子防御工事坚固,警戒森严,尤其在通往深山的方向,设置了更多的明哨暗卡,显然是为了防备我们从那个方向的反扑。
“中村这是铁了心要把石匠铺当成钉子钉在这里啊。”刘老嘎啐了一口唾沫,“工事修得跟王八壳似的。”
“王八壳也有缝隙。”万全看着汇总的草图,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他们的补给线就是弱点之一。而且,兵力收缩在石匠铺一点,周围广大的山区,就空虚了。”
带着详尽的情报,我们趁着夜色掩护,迅速返回了主力部队的临时集结地。
临时营地已经初具规模。战士们利用树林和地形,搭建了简易的遮蔽,炊事班升起了袅袅炊烟(烟雾经过处理)。伤员得到了更妥善的安置,何秀芹终于可以稍微喘口气,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二蛋和其他一些恢复中的战士,被组织起来进行一些恢复性训练,熟悉新补充的武器弹药。
周卫国和魏书记、张铁锤等人立刻听取了我们的汇报。当听到鬼子防御严密,尤其是迫击炮阵地和加固的机枪工事时,几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硬攻代价太大。”张铁锤沉声道,“就算能打下来,咱们这点家底也得打光。”
“不能硬攻,那就调动他,分散他,让他这个王八壳自己露出破绽!”周卫国盯着地图,手指从石匠铺移开,指向周围的山岭,“中村不是怕我们藏在山里吗?那我们就让他看看,这山里到底有多少‘八路’!”
一个大胆的作战计划,在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中,逐渐清晰起来。
“他的补给线是个弱点。打掉它,不仅能断他粮草,更能逼他分兵。”周卫国目光灼灼,“同时,组织小股部队,在石匠铺四周频繁袭扰,佯装主力试探进攻,让他不得安宁,判断不清我们的主攻方向!”
“民兵和熟悉地形的同志们,可以发挥更大作用。”魏书记接口道,“化整为零,遍布群山,昼夜不停地骚扰,让他感觉四面楚歌!”
“最后,”周卫国的拳头砸在地图上的石匠铺,“等他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兵力分散,判断失误的时候,我们的主力,再集中力量,直捣黄龙!砸碎他这个乌龟壳!”
策略既定,整个营地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高速运转起来。命令一道道下达:
万全的侦察排,配合部分精锐战士,负责伏击鬼子的下一次补给运输队。
我和刘老嘎,以及原石匠铺的民兵骨干,被编入数个袭扰小组,配备充足的弹药和部分缴获的掷弹筒,轮流对石匠铺外围进行不间断的骚扰攻击。
张铁锤负责协调所有袭扰小组的行动,利用他对中村战术的了解,寻找最有效的袭扰方式。
魏书记则负责动员和组织所有能动员的力量,包括轻伤员和部分群众,在更广阔的区域内虚张声势,制造主力部队无处不在的假象。
周卫国亲率独立团主力,隐蔽待机,磨利爪牙,等待着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夜幕彻底降临,山风凛冽。但独立团的临时营地里,却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火热的紧张气氛。篝火旁,战士们默默擦拭着钢枪,检查着装备,眼神坚定。挫败与悲伤已被压下,转化为更炽烈的复仇火焰和必胜信念。
我检查着手中这支陪伴我经历了无数次生死的中正式步枪,将一颗颗黄澄澄的子弹压入弹仓。枪身的划痕和磨损,记录着过去的血火,而即将到来的战斗,将为其增添新的印记。
二蛋凑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装满水的水壶,眼神亮晶晶的:“哥,明天……我也能跟你们一起去吗?我可以帮忙放哨,传递消息!”
我看着他已经有了些血色的脸,摇了摇头,语气不容置疑:“你的任务是跟着何卫生员,照顾好伤员,尽快恢复体力。打仗,不差你一个。”
他有些失望地撅了撅嘴,但没再坚持,只是低声说:“那……你们小心。”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抬头望向远处石匠铺方向那一片死寂的黑暗,目光仿佛穿透了夜幕,看到了那片浸透战友鲜血的焦土。
重整的不仅是旗鼓,更是复仇的意志与必胜的决心。黎明的微光已然汇聚,即将化作撕裂黑暗的雷霆。这片沉默的山林,正在积蓄着最终清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