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既下,石匠铺这部残破的机器,便围绕着“老鹰嘴伏击”这个核心任务,更加精密地运转起来。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悲伤和重建的尘土,更添了一丝临战前的压抑与亢奋。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杂念。
张铁锤成了绝对的核心。他那条伤腿似乎也因为紧迫的任务而暂时忘记了疼痛,拄着步枪在临时划出的“作战指挥区”——其实就是一片清理出来的空地,中央铺着画有简易地图的木板——来回踱步,嘶哑的声音不断下达着指令。
“赵虎!带两个人,再去一趟老鹰嘴,把伏击点的地形给我一寸寸摸清楚!哪里架机枪,哪里设绊索,哪里撤退最方便,都要精确到步!”
“石根叔!你老经验,带几个后生,去伏击点两侧的山林里,设置几个假的撤退痕迹和疑兵阵地,迷惑可能追击的敌人!”
“大山!民兵队所有参与行动的人,武器再检查一遍!子弹重新分配,每人十五发,手榴弹一人一枚,多的没有!告诉他们,这次不是练兵,是玩命,每一颗子弹都得给我咬下肉来!”
命令一道道传出,被点到名的人立刻行动起来,没有丝毫拖沓。整个石匠铺仿佛一个被上紧了发条的钟表,每一个齿轮都在为那决定命运的一刻而转动。
我和赵虎、石根叔再次潜入老鹰嘴。这一次,我们不再是远观,而是如同狩猎前的豹子,悄无声息地贴近猎物可能的路径。老鹰嘴这段山路果然险要,最窄处仅容一辆大车通过,一侧是近乎垂直的峭壁,另一侧是长满灌木和乱石的陡坡,下方则是幽深的山涧。
我们趴在冰冷的岩石后面,用脚步丈量距离,用目光搜寻着每一个可以藏身的石缝、每一处可以架设武器的凸起。赵虎甚至冒险下到路面,仔细查看了车辙的深浅和泥土的软硬,判断骡车的速度和可能的停顿点。石根叔则像山里的老精怪,在密林中穿梭,很快就指出了几条连野兽都难以发现的撤离小径。
当我们带着详尽的勘测数据返回时,张铁锤正蹲在地上,用炭笔在地图上做最后的标记。他的计划简单而狠辣:利用最窄处设置绊索迟滞车队,两挺轻机枪分别占据峭壁和陡坡上的制高点,形成交叉火力,第一时间打掉护卫的伪军;其余民兵则埋伏在陡坡的灌木丛中,用手榴弹和步枪近距离补枪,并负责快速抢夺粮食;得手后,沿石根叔标记的小路分散撤退,到预定集合点汇合。
“记住!”张铁锤抬起头,目光扫过我们这些即将参与行动的人,脸上那道疤在跳动的篝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咱们的目标是粮食,不是杀敌!机枪一响,护卫一垮,抢了粮食立刻就走!谁敢恋战,军法从事!”
所有人都凝重地点了点头。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生存的法则冰冷而现实: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急需的物资。
行动定在两天后的清晨,根据侦察,那是伪军运输队下一次出发的日子。
出发前夜,石匠铺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参与行动的民兵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装备,将有限的子弹一颗颗擦得锃亮,检查刺刀是否卡牢。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和粗重的呼吸声。
何秀芹带着几个妇女,将最后一点能够找到的、还算干净的白布,撕成绷带,分发给每个人。“都带上,万一……”她没有说下去,但每个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的含义。
二蛋站在窝棚的阴影里,远远地看着我们。他想过来,脚步挪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停住了,只是用力咬着嘴唇,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哥,”他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你们……一定要小心。”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看好家,等我们回来。”
魏书记也走了过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挨个拍了拍我们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托付和担忧。
这一夜,无人安眠。
第二天,天色未明,一层薄薄的寒雾笼罩着山坳。参与伏击的二十名民兵(包括我和赵虎),在村口的废墟旁默默集合。每个人脸上都涂了锅底灰,身上披着临时找来的、与山石颜色相近的破布,像一群即将扑食的夜枭。
张铁锤最后检查了一遍队伍,目光如同剃刀般刮过每个人的脸。“话不多说,为了石匠铺,为了活下去!出发!”
没有豪言壮语,我们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向着三十里外的老鹰嘴潜行而去。
山路难行,尤其是在黑暗中。但求生的欲望和对地形的熟悉,让我们保持了很快的速度。没有人交谈,只有脚踩在落叶和碎石上的沙沙声,以及压抑的喘息声。我的耳朵竖着,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声响,既是警惕可能的危险,也是在心中反复模拟着即将到来的战斗。
抵达老鹰嘴伏击区域时,东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山林间弥漫着破晓前的湿冷和寂静。我们按照预定方案,迅速分散,潜入各自的阵地。
我带着一挺轻机枪和一名副射手,埋伏在峭壁中段一处天然的石缝里。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段险路,但位置也十分暴露,一旦开火,必将成为敌人首要的攻击目标。我小心地用石块和灌木加固了射击位,将机枪架稳,冰凉的枪身贴着我的脸颊,带来一种奇异的镇静。
赵虎带着另一挺机枪,埋伏在对面的陡坡上,隐藏在茂密的灌木丛后。石根叔和其余民兵,则像石头一样,潜伏在陡坡下方的乱石和树丛中,手中的步枪和手榴弹已经准备就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山涧下的雾气缓缓流动,林间的鸟儿开始发出清脆的鸣叫。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将金色的光束投洒在山峦之间。大自然的宁静与美好,与我们身边弥漫的杀机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等待,是狙击手最熟悉的煎熬,但这一次,等待的是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掠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我的耳朵率先捕捉到了从柳树屯方向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声响——是骡马打响鼻的声音,还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以及伪军士兵懒散的交谈声。
来了!
我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副射手,用眼神示意。他立刻屏住了呼吸,将备用弹匣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很快,两辆由骡子拉着的、堆满麻袋的大车,出现在了险路的入口处。七八个伪军士兵,斜挎着步枪,歪戴着帽子,毫无戒备地跟在车旁,有的还在打着哈欠。带队的是一个骑着瘦马的军官,嘴里叼着烟卷,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猎物已经进入陷阱!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但握着机枪握把的手却异常稳定。目光死死锁定着那个骑马的军官,以及车队最前方那几个背着枪、距离绊索最近的士兵。
车队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我们预设绊索的位置……第一辆车的骡马前蹄猛地被绊,发出一声惊嘶,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停了下来。后面的车队也随之停滞。
“妈的!怎么回事?”骑马的军官不满地骂了一句,勒住了马缰。
就是现在!
几乎在车队停下的瞬间,张铁锤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从对面陡坡的密林中炸响:
“打!”
“哒哒哒——!!!”
我猛地扣动了扳机!灼热的子弹如同金属风暴,居高临下地泼洒向那群猝不及防的伪军!几乎在同一时间,对面赵虎的机枪也发出了怒吼!
交叉的火力瞬间将车队笼罩!子弹打在骡马身上、车板上、岩石上,发出噗噗、砰砰的密集声响!血花四处飞溅!
那名骑马的军官第一个中弹,惨叫着从马背上栽落。护卫的伪军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在突如其来的弹雨中纷纷倒地。有人试图举枪还击,但立刻被更密集的火力覆盖。惨叫声、骡马的惊嘶声、枪声响成一片!
“冲啊!抢粮食!”张铁锤的吼声再次响起!
埋伏在陡坡下的民兵们,如同猛虎出闸,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怒吼着冲下山坡!手榴弹如同冰雹般砸向尚未断气的伪军和车辆附近!
战斗,或者说屠杀,在短短一两分钟内就接近了尾声。护卫的伪军几乎被全歼,只剩下几个机灵点的,连滚带爬地丢下武器,沿着来路拼命逃窜。
“别追!抢粮食!快!”张铁锤声嘶力竭地吼道,阻止了杀红眼的民兵。
我们立刻冲向那两辆大车。麻袋里果然是黄澄澄的粮食!主要是玉米和小米,还有一些杂豆。民兵们两人一组,扛起麻袋,转身就沿着石根叔标记的撤退小路,飞速撤离。
我和赵虎的机枪小组负责断后,警惕地注视着柳树屯方向,防备可能的追兵。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从枪响到扛起粮食撤离,不超过五分钟。当最后一名民兵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时,老鹰嘴这段险路上,只留下了几具伪军尸体、受惊嘶鸣的骡马、空空如也的大车,以及弥漫不散的硝烟和血腥味。
“撤!”张铁锤一声令下,我和赵虎也迅速收起机枪,沿着预定路线,追着大部队而去。
身后,柳树屯方向隐约传来了警报的锣声和零乱的枪声,但我们已经钻入了莽莽山林,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生存的法则,在这一刻,被我们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书写在了老鹰嘴染血的山路上。我们付出了勇气和风险,带回了活下去的希望。这场无声的掠夺,没有荣耀,只有生存的必要。而石匠铺的未来,就在这一袋袋沉甸甸的、用生命危险换来的粮食中,艰难地,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