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叠浪流云纹蜡染布的成功,不仅为锦绣坊即将推出的“四季·颂”系列奠定了基石,更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整个府城乃至京都相关行当中都引起了不小的关注。订单与询问纷至沓来,周老板整日红光满面,应对不暇。
婉娘的生活节奏却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成功打乱,反而进入了一种更沉静、也更开阔的状态。大批量生产的具体事宜自有周老板和郑、李、王三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去安排调度,她只需把控最关键的核心工艺环节和最终品质。这使她终于能从连续数月高强度、高焦虑的攻坚状态中暂时抽身,得以喘息,并有闲暇进行更深入的思考与规划。
也正是在这段相对从容的时光里,她与顾文渊的接触,自然而然地增多了。起初多是为完善“金风玉露”的后续衍生设计,或是商讨清晖书院秋季学服纹样的最终细节。但很快,两人的交流便超越了具体事务,转向了对染色技艺本身、乃至当下市场与未来可能性的探讨。顾文渊休沐的日子,或是午后书院课歇的间隙,他常会信步来到染坊后院。有时是在匠作间看婉娘调试新色,有时则是在院中那棵老槐树的荫凉下,两人各执一杯清茶,便能聊上许久。
这一日,夏阳明媚,清风徐来。两人又坐在槐树下,面前石桌上铺着几块市面上常见的锦缎、细布样品,以及婉娘自己染制的“四季”系列小样。
顾文渊指尖拂过一块色泽艳丽、但细看之下略显呆板生硬的市售大红锦缎,微微蹙眉:“如今市面上,尤其富贵人家所尚,多重浓艳之色,如朱砂、明黄、宝蓝,追求一眼夺目。织锦刺绣,亦多繁复堆砌,如百花争艳,鸟兽满幅。初看华丽,久视则易生疲厌,且匠气过重,失之天然意趣。”他抬眼看向婉娘,“林姑娘以为如何?”
婉娘深有同感,她拿起另一块自己染的“暮云暖檀”色布样,与之并置。那“暮云暖檀”红得含蓄而富有层次,在阳光下流转着微妙的暖褐光泽,毫无刺目之感。“顾先生所言极是。浓艳之色,依赖昂贵矿物染料或繁复工艺叠加,虽显富贵,却如烈酒,易上头,难久品。且过于追求视觉冲击,往往忽略了色彩与衣料质地、与穿着者气质、乃至与四时节令的和谐呼应。”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自己做染艺以来最深的感触,“染织之本,源于自然。草木之色,天生便有呼吸,有温度,有枯荣。如今许多工艺,却似乎走上了与自然背离之路,只求‘像’某种固定标准色,或一味求‘艳’,失了本源灵性。”
“好一个‘有呼吸,有温度,有枯荣’!”顾文渊眼中迸发出赞赏的光芒,“姑娘此言,直指关窍。古人云‘师法自然’,今人制艺,却常‘背离自然’。姑娘所创之色,无论是‘雨过天青’的清透,‘暖墨褐’的沉润,还是这‘暮云暖檀’的醇厚,乃至‘金风玉露’的温雅,其妙处皆在于此——它们不像是从染缸里捞出的死色,而是仿佛还带着采撷时草木的晨露、阳光的温度、土壤的气息,是活生生的、会随着光线流转、与周遭环境共鸣的‘活色’。”
他这番解读,比婉娘自己的感知更为清晰透彻,也拔高到了美学与哲学的层面,听得婉娘心潮微动,有种遇到真正知音的畅快。
“可惜,”婉娘轻轻一叹,指向那些市售样品,“如今市场,尤其高端市场,仍多追捧‘死色’与‘繁工’。寻常百姓家,则多用廉价易得的靛蓝、灰黑,颜色单调。像这‘金风玉露’,工艺复杂,成本不菲,定价自然高昂,恐非寻常人家所能问津。” 这是她喜悦之余,内心一直存在的隐忧。技艺提升、创作出精品固然可喜,但若最终只是成为少数人橱柜中的珍藏,远离了更广阔的生活与人群,似乎又与她的初衷有些背离。
顾文渊沉吟片刻,缓缓道:“姑娘所虑,是艺与用、雅与俗之间的平衡。顾某以为,艺之发展,需有引领者,如姑娘这般,创前人所未有,开一时之新风。‘金风玉露’此类精品,正如诗词文章中的阳春白雪,虽和者寡,却标定高度,滋养眼光。此其一。”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愈发清亮:“然技艺之生命力,终须扎根更广袤的土壤。姑娘现有之艺,或许可作两途延伸。其一,化繁为简,提炼精髓。譬如这蜡染冰裂纹之意趣,未必全需复杂绘制,可否研究更简易之法,于寻常布料上染出类似韵味?或将姑娘调配的这些沉稳雅致的中间色,以更经济的配方与工艺实现,降低售价,惠及更多喜好雅致却财力寻常之人?”
婉娘听得入神,这正是她最近也在朦胧思考的方向。顾文渊的话,如同为她拨开了迷雾。
“其二,”顾文渊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前瞻的兴奋,“则是往更高、更精深处探索,不止于‘布’,而着眼于‘用’与‘合’。顾某浅见,未来染织之发展,或可在‘融合’二字上做文章。”
“融合?”婉娘疑惑。
“正是。”顾文渊以指蘸了少许茶水,在石桌上勾勒,“譬如,染与织的融合。如今多是先织后染,或先染线再织。姑娘可否设想,将不同颜色的草木染料,或经特殊处理的色线,在织造过程中便进行安排,使最终纹样不仅靠织法,更靠色彩的自然过渡与交织来呈现?或许能产生类似水墨渲染、却又更加牢固丰富的效果。”
“再如,色与质的融合。不同材质——棉、麻、丝、毛,乃至新出现的某些材料,其吸色性、显色性、光泽度皆不同。姑娘精通草木特性,是否可深入研究不同材质与特定草木染料之间的‘亲和’之道?专为某种材质量身定染,使其优势尽显,或许能开创出某个材质领域的独家色系。”
“甚至,”他目光投向远处,似乎看到了更远的未来,“技与意的融合。染色不再仅仅是给布料上色,而是成为表达意境、心绪的载体。姑娘的‘金风玉露’,已有此雏形。未来,或许可以根据四时景物、诗词意象、甚至个人心绪,来专门定制独一无二的‘主题色谱’与纹样,使衣着真正成为‘行走的诗画’。”
这一番话,如同在婉娘面前展开了一幅浩瀚而精妙的未来画卷。她从未如此系统、如此高远地思考过自己技艺的可能方向。顾文渊所说的,不仅仅是技术改进,更是一种将工艺提升至艺术创作、文化表达层面的宏大构想。这构想既基于扎实的工艺逻辑,又充满了文人的浪漫想象与前瞻智慧。
她怔怔地望着顾文渊,心头震动不已。这位年轻的夫子,胸中丘壑,远非常人所能及。他不仅理解她的技艺,更能洞见其不足,并指引出连她都未曾清晰瞥见的、充满光明的未来路径。
“先生之见……如醍醐灌顶。”婉娘深吸一口气,眼中充满了被点燃的兴奋与憧憬,“化繁为简以惠众,精益求深以引领,融合创新以开新境……先生为婉娘指明了三条清晰可行的大道。尤其是这‘融合’之思,实在精妙绝伦!”
顾文渊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之前成功时更加炽热而坚定的光芒,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激赏与欣慰。他见过太多闺阁女子,或精于女红,或通晓诗书,但大多囿于内宅方寸之间,所思所想,不离家常琐事、儿女情长。而眼前这位林婉娘,却截然不同。她扎根于最朴实的草木泥土,双手沾染染料,却拥有一颗敢于创新、善于思辨、且胸怀广阔的心。她能沉浸于最细微的技术难题,亦能跳脱出来,思索技艺的本质与社会的需求;她能为自己取得的成就欣喜,更能清醒地看到局限与不足;她接受新思想如饥似渴,并能立刻转化为自己领域内切实可行的构想。
这种才华、见识与心性,哪里是“聪慧”二字可以简单概括?这分明是瑰宝蒙尘,明珠待拭,于这世间女子中,堪称凤毛麟角。
“姑娘过誉了。”顾文渊压下心头的波澜,语气依旧温和,但注视婉娘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专注与深意,“顾某只是旁观者清,偶发议论。真正能将这蓝图变为现实的,唯有姑娘这般既有巧思妙手,又有不懈毅力的实干之人。能见证并略尽绵力,已是顾某之幸。”
清风拂过,槐叶沙沙作响,几片叶子旋转飘落,落在石桌的茶盏旁,也落在那些斑斓的布样上。秋光正好,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在青石地面上投下和谐的剪影。他们一个青衫磊落,谈吐清雅;一个布衣素净,眼眸晶亮。身份、经历迥异,却在这染织之道、色彩之境的探讨中,找到了奇妙的共鸣与契合。一种超越寻常交往的、基于深深理解与互相尊重的情谊,在这夏日午后的光影与茶香中,悄然滋长,愈发坚实。
不远处的廊下,林大山抱臂而立,默默看着槐树下那对交谈甚欢的身影。他听不太懂那些“融合”、“意境”之类的话,但他能看懂妹妹脸上那专注而发光的表情,那是沉浸在真正热爱且被理解的事物中才会有的神采。也能感觉到那位顾夫子看着妹妹时,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重视,那绝非寻常男子看待普通女子的目光。他心中五味杂陈,有欣慰,有感慨,也有一丝兄长特有的、复杂的守护之情。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悄然离去,不去打扰那片属于智慧与理想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