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像天空被撕开了口子。
豆大的雨点疯狂砸下,在柏油路上炸开无数透明的水花,又被狂风卷起,化作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将整座城市吞没。街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像溺水者最后的叹息。
苏晚星在雨里奔跑。
不,那算不上奔跑——更像是一种踉跄的挣扎。怀里那几张皱得发软的缴费单,早已被雨水浸透,纸上的黑色字迹晕染开来,像母亲生命正在流逝的痕迹。单薄的衬衫湿透了,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条纤维都吸满了冰冷的雨水,沉甸甸地裹着她。头发黏在脸颊、脖颈,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混着眼眶里拼命忍着的泪,一路滑进衣领。
冷。刺骨的冷。
可更冷的,是半小时前医院打来的那个电话。护士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平静得近乎残酷:“苏小姐,请您尽快缴费。您母亲的情况……拖不起了。”
拖不起了。
三个字,像三根生锈的钉子,狠狠钉进她的心脏。
帆布鞋的鞋底早已磨平,此刻踩在积水里,每一步都打滑。她深一脚浅一脚,水花溅湿了裤脚,冰冷黏腻地贴着小腿。街边店铺透出的暖光从她身上掠过——那些光属于别人,属于有家的人,属于不必在暴雨夜里为救命钱奔命的人。
父亲呢?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早在五年前投资失败、欠下天文数字的债务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亲戚呢?早就躲得远远的,电话不接,门不开,生怕她们母女俩是瘟疫。
绝境。真正的前无去路,后无退路。
就在这时,那个名字像闪电般劈进脑海——顾晏辰。
顾氏集团总裁。商界传说。也是……父亲当年那笔糊涂账里,牵扯最深、最顶端的存在。找他有用吗?他凭什么帮一个债务人的女儿?可此刻,这个名字成了黑暗里唯一闪烁的光点,哪怕可能是磷火,是陷阱,她也必须伸手去抓。
因为母亲等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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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氏大厦矗立在城市心脏,在暴雨中像一座黑色的冰山。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灯火,冷冽,锋利,没有一丝温度。苏晚星站在旋转门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衣角往下滴,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渍。
保安拦住了她。
“预约?”保安上下打量她,眼神像在审视一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垃圾,“没有预约不能进。”
“求求你,我妈妈在医院——”
“顾总很忙。”
“就五分钟——”
“请离开。”
她被推了一把,踉跄后退。怀里的缴费单飘落,有几张被风吹着,滚进了雨里。她慌忙蹲下,手忙脚乱地去捡,指尖触到湿烂的纸张时,一股巨大的绝望扼住了她的喉咙。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就在这时,她抬起头,透过雨幕看向大厦侧面——地下车库的入口亮着灯,车辆进进出出。一个疯狂的念头破土而出:去车库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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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车库是另一个世界。
干燥,明亮,充斥着淡淡的汽油味和皮革香。一排排豪车静默陈列,像沉睡的巨兽。苏晚星躲在承重柱后的阴影里,浑身湿透的衣服让她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打架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
每一秒,母亲在病床上的面容就在她脑海里清晰一分;每一秒,医药费的数额就在她心里加重一分。她抱紧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用疼痛维持清醒。
来了。
低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像猛兽的喘息。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缓缓驶入,车身线条在灯光下流动着冷硬的光泽。苏晚星的心脏骤然缩紧——是顾晏辰的车,财经杂志上见过。
车子停下,司机撑伞下车,准备拉开后座车门。
就是现在!
她冲了出去,湿透的帆布鞋在光滑的地面上打滑,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那扇正在打开的车门——
“顾总!求您——”
“砰!”
身体重重撞在车门框上,肋骨处传来剧痛。她痛呼一声,踉跄后退,缴费单再次天女散花般飘落。
然后,她看见了那双眼睛。
车里的男人缓缓抬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漆黑,深邃,像冬夜里结冰的深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涌动着刺骨的寒意。他的五官凌厉如刀削,薄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线,整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苏晚星的呼吸停滞了。
“哪来的东西。”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冰冷得像手术刀划过金属,“挡路。”
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砸在她早已冰冷的身心上。她慌忙蹲下捡单子,手指抖得厉害,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妈妈在医院,需要手术费……求您帮帮我,我爸爸欠的债,我一定还……”
助理上前呵斥:“放肆!还不快滚!”
她没动,只是抬起头,泪水终于决堤:“顾总,求您了……只要救我妈妈,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顾晏辰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皱巴巴的单子上,然后,缓缓上移,定格在她湿漉漉的脸上。
“苏明远的女儿?”他问,语气里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
苏晚星怔住,随即拼命点头,眼底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认识父亲?那会不会……
可下一秒,顾晏辰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沉沉的压迫感。他居高临下地看她,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你父亲欠我的,”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在宣判,“可不是钱能还清的。”
苏晚星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他话锋一转,薄唇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想救你母亲,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猛地抬头,眼里重新聚起光。
顾晏辰俯身,靠近她,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在她脸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剜进她心里:
“留在我身边。”
苏晚星瞳孔骤缩。
“做我的人。”他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你母亲,我保她平安。你父亲欠的债——”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暗芒,“用你自己来还。”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车库外的暴雨声、自己的心跳声、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声……全部混在一起,又骤然远去。苏晚星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冰冷无情的眼睛,看着他完美却残酷的唇形。
留在他身边?做他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尊严?自由?未来?她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可母亲的病容浮现在眼前——苍白、虚弱、呼吸艰难。医生的话在耳边回荡:“再不手术,就真的来不及了……”
一边是养育自己二十多年、此刻命悬一线的母亲。
一边是深不见底、注定冰冷的未知深渊。
她该怎么选?她能怎么选?
顾晏辰似乎看穿了她的挣扎。他直起身,看了一眼腕表,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和不容置疑:“一分钟。同意,还是不同意。”
秒针走动的声音,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响,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上。她看着顾晏辰——这个陌生、强大、冷酷的男人,他将成为她未来的主宰吗?她会从此坠入怎样的人间地狱?
可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越来越清晰。那个会给她煮红糖水、会在雷雨天抱着她睡、会省下买菜钱给她买一本旧画册的母亲……
眼泪汹涌而出,混着头发上滴落的雨水,滚烫又冰凉。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光芒、挣扎、痛苦,都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
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同意。”
顾晏辰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他转身,对助理冷声吩咐:“去医院,缴费,安排最好的病房和医生。然后——”他顿了顿,没有回头,“带她去西郊别墅。”
“是,顾总。”
黑色的宾利缓缓驶离,尾灯在车库深处划出两道红色的弧线,最终消失在转角。
苏晚星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助理走上前,语气客气却疏离:“苏小姐,请跟我来。”
她机械地迈开脚步,湿透的帆布鞋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水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每一步,都离原来的自己更远一步。
车库出口处,暴雨依旧倾盆。狂风卷着雨水扑进来,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她抬起头,望向外面黑洞洞的夜空。
西郊别墅。
那将会是怎样一个地方?金丝笼?冰窖?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炼狱?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说出“同意”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而这场以拯救为名的交易,最终会将她和那个冷漠的男人,带向怎样的爱与恨、纠葛与毁灭的深渊?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