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像一种有生命的瘟疫,连续几日盘踞不散。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层几乎要压到别墅的尖顶。湿冷无孔不入,穿透玻璃,渗入墙壁,将房间内部也浸染成一片黏腻的阴郁。苏晚星蜷缩在厚重的被子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顽固的寒冷。
昨夜后半夜,寒意就像潜伏的毒蛇,悄然缠上了她。起初只是细微的战栗,她以为是心情抑郁所致。可到了清晨,那寒意已化为实体,在她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喉咙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刺痛。脑袋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眼皮也沉甸甸地抬不起来。意识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小舟,时而被打入黑暗的波谷,时而勉强浮上浑浊的水面。
她勉强撑起眼皮,看向窗外。天色是沉闷的灰,没有一丝光能穿透这厚重的云被。房间里的空气冰冷而滞重,仿佛能拧出水来。她抬起手,颤抖着触碰自己的额头——指尖传来的,是滚烫的、令人心惊的温度。
发烧了。
这个认知像冰水浇头,让她昏沉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的清醒,随即又被更深的虚弱和绝望淹没。终于,还是垮了。 连日来的精神重压、食不知味、还有这挥之不去的湿冷,终究是击溃了她本就单薄的防线。
酸痛的骨头叫嚣着,头部的钝痛一阵紧过一阵。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褥,紧紧咬着下唇,不让一丝呻吟泄出。告诉他又能如何?那个将她囚禁于此的男人,或许只会认为这是她拙劣的苦肉计,是另一种形式的反抗或乞怜。她宁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独自腐烂,也不愿再承受他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那比高烧本身更令人心寒。
可是身体并不听从意志的指挥。体温像失控的炉火,越烧越旺。眼前的光影开始扭曲、模糊,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火焰。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指尖刚刚触到冰凉的玻璃壁,一阵天旋地转的黑暗便骤然袭来。
她失去了支撑,重重地跌回床垫,意识彻底沉入一片混沌的、滚烫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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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轻轻推开。
张妈端着早餐托盘进来,习惯性地放轻了脚步。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寂静——不是平日的沉闷,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不祥的安静。她的目光落在床上,心猛地一沉。
苏晚星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惨白如纸,唯有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病态的红晕。她的呼吸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干燥而灼热的嘶声。
“苏小姐?”张妈放下托盘,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她伸出手,指尖刚触到苏晚星的额头,便被那惊人的热度烫得缩了一下。
“天啊,怎么烧成这样!”张妈的声音都变了调。她轻轻摇晃苏晚星的肩膀,“苏小姐!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苏晚星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失了焦距,嘴唇干裂起皮,翕动着,只发出微弱的气音:“张妈……冷……好难受……”
那声音里的脆弱和无助,像一根针,扎进张妈心里。她不再犹豫。“你等着!千万别睡过去!我去拿药,马上叫医生!”她匆匆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房间。
喂苏晚星服下应急的退烧药,又用温水浸湿毛巾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后,张妈没有片刻耽搁,立刻拨通了顾晏辰的电话。电话接通时,她还能听到背景里隐约的、属于大型会议的严肃声音。
“先生!苏小姐发高烧,很严重,意识都不太清醒了!需要立刻叫医生!”张妈的声音因焦急而微微发颤,语速快得像在奔跑。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然后,顾晏辰那熟悉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传来,但语速比平日快了一丝:“知道了。我让陈医生过去。你先照顾好她。”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冰冷的质疑,只有简洁的安排。张妈悬着的心,因为这句话,终于落回了实处一点。“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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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顾晏辰挂断电话,面色依旧沉稳,唯有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他示意助理秦默继续主持会议,自己却再也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些繁杂的数据和策略上。
苏晚星苍白的面容,因高烧而泛红的脸颊,还有张妈那句“意识都不太清醒”,像一组自动播放的幻灯片,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心脏的某个位置,传来一种陌生的、被紧紧攥住的钝痛感。
她病了。病得很重。
这个事实,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心底某个被重重锁住的匣子。涌出来的不是预想中的冷漠或厌烦,而是……担忧。清晰的、尖锐的、不容忽视的担忧。
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试图用工作逻辑来合理化这种情绪:苏晚星是重要的“资产”,是牵制苏明远的筹码,她不能出事。仅此而已。
可这个理由,在眼前不断闪过的、她脆弱蜷缩的画面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秦默,”他打断正在进行的汇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联系陈医生,让他立刻去西郊别墅。现在。”
秦默愣了一下,对上顾晏辰不容置疑的目光,立刻点头:“是,顾总!”
接下来的会议,对顾晏辰而言成了漫长的煎熬。每一个数字,每一句讨论,都隔着一层无形的毛玻璃。他最终提前结束了会议,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离开了公司。
黑色的宾利在湿滑的路面上疾驰。雨刷规律地摆动,刮开一片又一片水幕。顾晏辰看着前方,眼神却没有焦点。自己这是怎么了? 为一个仇人的女儿心神不宁,甚至抛下工作?这简直荒谬!
可踩下油门的力道,却丝毫没有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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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里,陈医生已经完成了初步诊治。
“高烧39.8度,伴有轻微肺部炎症。退烧针已经打了,需要按时服用抗生素和退烧药。物理降温要继续,注意补充水分和电解质。”医生对张妈嘱咐着,又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人,“她体质偏弱,情绪似乎也长期抑郁,这次是内外因一起爆发了。需要静养,更重要的是……心情要放松些。”
张妈连连点头,送走医生后,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用温毛巾一遍遍擦拭苏晚星的手心、脖颈,帮她散热。
顾晏辰的车驶入别墅时,几乎是无声的。他推开车门,甚至等不及司机撑伞,便大步穿过蒙蒙雨丝,径直走向主楼。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压不住他心底那簇名为“担忧”的火焰。
他来到她的房门外,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推开一条缝隙,室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苏晚星静静地躺着,退烧针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她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不再痛苦地蹙眉,只是呼吸依旧有些急促。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在窗外透进来的、阴天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瓷器。张妈坐在床边,正细心地将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拨开。
顾晏辰的脚步,就那样定在了门口。
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孤独的守望者,目光牢牢锁在床上那个人身上。平日里所有尖锐的棱角、冰冷的铠甲,在她毫无防备的病容前,似乎都失去了作用。一种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绪在胸中激荡——是心疼,是后悔,是难以言喻的……怜惜。
她怎么会这么瘦,这么苍白?
自己这些日子,是不是对她……太过分了?
她只是一个被父亲连累、走投无路的女孩,自己凭什么将上一代的仇恨,如此残酷地施加在她身上?
张妈察觉到动静,回头看见他,连忙站起身。
顾晏辰抬手,无声地制止了她开口。他走到床边,目光低垂,落在苏晚星安静的脸上。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犹豫,最终,还是极其轻柔地、用指背碰了碰她的脸颊。温度依然偏高,但比想象中好一些。
那触感,温热而真实。一股电流般的悸动,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他迅速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温柔?“好好照顾她。煮点清淡的粥,等她醒了,让她喝。”
“是,先生。”张妈恭敬地应下,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先生此刻的眼神和语气,是她从未见过的。
顾晏辰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房间。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室内病弱的呼吸,却隔不断他心中已然燎原的悸动。
回到书房,他没有开灯,任凭窗外阴郁的天光笼罩着自己。他坐在宽大的椅子里,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与空虚。仇恨构筑的坚固堡垒,似乎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烧,被凿开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缝。那道裂缝里,照进来的不是他熟悉的、冰冷的复仇之光,而是另一种……温暖而陌生的东西。
顾晏辰,你该恨她。
可是……看着她那样躺着,你为什么只想到她承受的痛苦,而不是她父亲的罪孽?
两种声音在脑海中激烈交战,将他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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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苏晚星在昏沉中悠悠转醒。
烧退了,身体依旧酸软无力,但那种灼烧般的痛苦已经消失。她睁开眼睛,看到张妈关切的脸,和床头柜上一碗冒着热气的、香气扑鼻的鸡丝粥。
“苏小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张妈连忙扶她坐起,在她身后垫好枕头。
“好多了……谢谢您,张妈。”苏晚星的声音依旧沙哑。
“谢我做什么,是先生特意让陈医生来的,还嘱咐我好好照顾你,给你做最清淡营养的粥。”张妈舀起一勺粥,轻轻吹凉,递到她唇边,“先生……其实很关心你。”
苏晚星怔住了。
粥的温热顺着食道滑下,暖了胃,却让她的心更加纷乱。
顾晏辰?关心她?
这比高烧本身更让她感到晕眩。那个冷酷的、视她为物品的男人,那个用协议和威胁将她锁在这里的囚禁者,会在意她的病痛?
惊讶、疑惑、一丝难以置信的暖意,还有更深层的警惕,像打翻的颜料盘,在她心中混杂出复杂的颜色。
接下来的几天,变化是悄然发生却又显而易见的。
禁足令被无声地取消了。没有人明确宣布,但张妈开始鼓励她去院子里走走,呼吸新鲜空气。画室的门,虽然依旧紧闭,但不再有严厉的警告眼神阻止她朝那个方向张望。顾晏辰依旧早出晚归,但偶尔在走廊或楼梯遇见时,他不再完全无视她,那冰冷的视线偶尔会在她身上停留一瞬,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之前的刺骨寒意。
这日下午,天气难得放晴。苏晚星裹着一条薄毯,坐在庭院的长椅上。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带着雨后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她微微仰起脸,感受着久违的、真实的暖意笼罩全身。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不敢确认的松弛。
她没有发现,别墅二楼主卧的窗后,一道目光已经静静注视了她许久。
顾晏辰站在窗帘的阴影里,看着她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光的侧影,看着她微微舒展的眉心,和眼中那一点几乎难以捕捉的、属于平静的微光。他的心,像是被那束阳光同样照暖了某个角落,一种陌生而熨帖的暖流悄然淌过。
他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近乎温柔的弧度。
但下一秒,理智的警钟便轰然敲响。
他猛地拉上窗帘,转身背对窗户,胸口起伏。顾晏辰,你在做什么? 享受这种虚假的平静?为她片刻的安宁而感到……满足?
这松动的枷锁,究竟是通往救赎的微光,还是诱人深入的、更加危险的陷阱?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心底那名为“仇恨”的冰山正在加速消融,而另一种更为庞大、更为陌生的情感,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破冰而出。
而对庭院中的苏晚星来说,这份突如其来的“宽松”,也同样让她忐忑。
阳光很好,空气很暖。可是,在这份平静之下,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顾晏辰态度的软化,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还是……某种她不敢奢望的转机?
她抓紧了膝上的薄毯,目光投向别墅那扇沉默的窗。
这意外松动的枷锁,最终,会将她带向更深的囚笼,还是……通往自由的、荆棘密布的小径?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阳光继续洒落,庭院寂静,只有两颗同样迷茫、同样被暗流裹挟的心,在看不见的战场里,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