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浓得化不开的墨,泼满了整片海。浪涛在墨色里翻涌,每一次起伏都像巨兽深沉的呼吸。
快艇的船头劈开暗蓝色的水墙,引擎的嘶吼声被海风撕成碎片,四散在咸湿的空气里。苏晚星指节发白地扣住冰冷的船舷,浪花溅在她脸上,咸腥中带着刺痛,却让她混沌的思绪被强行扯回几分清明。
身后,陈叔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那双总是沉稳的眼,此刻是两口深井,井底沉着化不开的警惕。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短刃上,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目光如钩,死死锁着前方——海平面尽头,那一点在墨色中明明灭灭的灯火,飘忽得像鬼魂的眼睛。
“小姐,这不对。”陈叔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浪声吞没,可那丝颤抖却清晰地钻进苏晚星的耳朵,“这片海,是苏先生亲手划下的禁区。寻常渔船躲都来不及,哪敢在这种鬼天气……停在这里?”
苏晚星的心,直直往下坠。
她怎会不知?半个钟头前从谷使布下的天罗地网中侥幸挣脱,快艇已是强弩之末——油箱将罄,导航全黑,只能凭着陈叔那点残存的方向感,朝着背离海岸的深渊盲目奔逃。就在绝望即将吞噬他们的瞬间,那艘船,挂着破旧得如同招魂幡的白帆,无声无息地,从黑暗的海平线上“浮”了出来。
更让她血液骤冷的,是那船头光秃桅杆上悬着的东西——不是帆,是一枚令牌。漆黑如深渊的底色,即便隔着朦胧夜色与翻涌的水汽,那上面的图案依旧灼痛了她的眼:一头昂首作势欲扑的玄虎,利爪之下,死死按着一枚刻有古体“天”字的印章。
天盟!
这个只在父亲苏振海偶尔疲惫的叹息里,在午夜梦回模糊残影中存在的名字,此刻,竟以如此狰狞而具体的方式,撞进了她的现实。
快艇的速度无可挽回地慢下来,像垂死之人的喘息。百米之外,那艘渔船静卧在波涛间,随浪起伏,沉默得骇人。海浪拍打船体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敲在苏晚星的心口。
她眯起眼,终于看清船头立着的人影。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粗布短褂洗得发白,像是多年浸泡在海水与岁月里。一顶破旧斗笠压得很低,阴影完全吞没了眉眼,只露出嶙峋如礁石的下颌。他杵着一支船桨,纹丝不动,仿佛早已与脚下这艘诡船、与这片吞噬光线的海,长成了一体。
而他腰间垂落的那枚令牌,与桅杆上那枚,在幽暗里闪着同样的、不祥的微光。
“陈叔,”苏晚星喉咙发紧,袖中的青铜徽章被她攥得生疼,那冰凉似乎要渗进骨头里,“天盟……不是早在很多年前,就被父亲……清理干净了吗?”
陈叔没有回答。他的呼吸粗重起来,按住刀柄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像挣扎的蚯蚓。
就在这时,那“雕塑”动了。
斗笠极其缓慢地抬起一角。一双眼睛从阴影里露出来——浑浊,布满岁月的阴翳,却又奇异地锐利,像打磨过的黑曜石,穿透夜色与距离,精准地钉在苏晚星脸上。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审视,有估量,甚至……有一丝沉甸甸的、近乎悲悯的东西。
“苏振海的女儿,”老人开口了,声音粗粝如被盐渍多年的船木,刮擦着寂静,“眉眼间,倒真有几分他年轻时的影子。”
他顿了顿,那沙哑的嗓音在海风里飘摇,却带着千钧重量:“二十年了。天盟的魂,还没散尽。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苏晚星浑身一僵,寒意从脚底窜起。
他认识父亲?他等什么?
陈叔的脸色“唰”地惨白,他猛地侧身,用整个身体挡住苏晚星,厉声喝道,声音却掩不住一丝虚浮:“装神弄鬼!天盟余孽,还敢在此现身?!”
“余孽?”老人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断续,像夜枭濒死的哀啼,在空旷的海面盘旋,钻进人的毛孔里。他缓缓摇头,抬手解下腰间的玄虎令牌,举在晦暗的月光下。“老夫,卫凛。天盟初代盟主座前,最后的亲卫。当年苏振海带人血洗总坛,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若不是盟主以命相护,将我推入密道,老夫这把骨头,早该化成灰了。”
卫凛?
这个名字像一根生锈的针,猝然刺进陈叔的记忆深处。许多年前,他还是个跟在苏振海身后、不起眼的影子时,似乎曾在某个极度压抑的深夜,听醉意朦胧的苏先生,咬着牙吐出过这个名字。伴随着的,是“死士”、“归元双珠”、“唯一知情人”之类的只言片语,瞬间就被更沉重的秘密掩盖。
归元双珠!
苏晚星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狂跳起来。她几乎能感觉到贴胸藏着的阳珠,骤然变得滚烫。陈叔身上,藏着另一枚阴珠。这阴阳相合的双珠,父亲从未细说其用,只反复叮嘱关乎性命,关乎大局,更与他布局多年、讳莫如深的“吞金计划”丝丝缠绕。
“凭证?”陈叔的警惕未减,声音却泄露出动摇,“空口白话,谁都能编!”
卫凛似乎早有所料。他不急不缓地将令牌收回怀中,另一只手探入衣襟深处,摸索片刻,掏出一样东西。
一块碎片。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黑漆漆的,像是从某件完整的器物上,被蛮力硬生生掰裂下来。
苏晚星凝神望去,呼吸一滞。
那碎片的表面,蜿蜒的纹路,竟与陈叔贴身收藏的阴珠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陈叔的手抖了一下。他猛地掏出那枚温润却冰凉的阴珠,借着惨淡的月光,两相对照。
分毫不差。
不仅如此,当碎片与阴珠靠近时,两者竟隐隐发出极其微弱的、低沉的共鸣,仿佛失散已久的骨血,在无声地呜咽、召唤。
“这……怎么可能?!”陈叔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骇然,“阴珠乃初代盟主遗物,一直由苏先生贴身保管,形影不离!怎会有碎片……流落在外?!”
“因为这块碎片,”卫凛的声音沉了下去,目光扫过阴珠,带着岁月沉淀的、深重的怅惘,“本就是阴珠的一部分。当年盟主弥留之际,亲手将阴珠一分为二。一半,交给了彼时还是‘盟友’的苏振海;另一半,交予我保管。盟主说……唯有两半重合,找到真正的‘钥匙’,才能揭开‘吞金’二字底下,埋藏的血色真相。”
血色真相?
苏晚星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什么东西裂开了。父亲的声音犹在耳边——吞金计划,是为了彻底铲除天盟这颗毒瘤,是为了稳固顾家基业,是为了……正义。可为何从这个死里逃生的老人口中说出,却变成了一个需要被“揭开”的、充满不祥的“秘密”?
父亲……到底隐瞒了什么?眼前这诡谲的渔舟,这自称亲卫的老人,这吻合的碎片……究竟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另一张早已织就的、更深的罗网?
谷使的手段,她见识过了。那是个为了目的,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将阴谋织成天衣的怪物。这会不会是另一场戏?另一处等着她和陈叔自投罗网的绝境?
信任与怀疑,像两条冰冷的毒蛇,在她心里纠缠撕咬。
登船,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登船,脚下快艇的燃料指针早已绝望地归零,他们很快会成为这片海的祭品,或者,被谷使那如跗骨之蛆的追兵,轻易吞噬。
抉择的刀刃,悬在咽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道尖锐的、撕裂布帛般的啸叫,猛然割开了夜的寂静!
苏晚星骇然抬头——远处天际,一个刺目的光点凭空出现,疾速放大,伴随着碾压一切的螺旋桨轰鸣,一架通体漆黑、如同巨型怪鸟的直升机,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海域,咆哮而来!
是谷使!他们竟然去而复返!
陈叔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回头,看了一眼那迅速逼近的死亡阴影,又猛地转回,看向船头那沉默的卫凛,额角冷汗涔涔而下,眼中尽是挣扎的赤红。
“小姐!走!!”陈叔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嘶吼,扑向快艇的备用引擎启动钮,“不能信他!我们冲出去!”
可是,晚了。
直升机悬停在上空,两道惨白巨大的光柱,如贪婪而冰冷的独眼,猛然刺下,将小小的快艇和破旧渔船,连同其间百米的海面,照得一片惨白,无所遁形。紧接着,机腹下火光连闪——
“砰砰砰砰!!!”
密集的弹雨,不再是警告,而是死亡的宣告。子弹织成火网,鞭子般抽打在快艇周围的海面,激起数丈高的狰狞水柱。船体像狂风中脆弱的树叶,剧烈颠簸、旋转,苏晚星被狠狠掼在船舷上,咸腥的海水劈头盖脸砸来,几乎让她窒息。
“他们有重火力!!”陈叔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拼命扳动操控杆,试图让快艇做出规避。然而,那备用引擎只是发出一阵垂死病人般的、刺耳又无力的咳嗽声,喷出一股黑烟,便彻底沉寂。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苏晚星的头顶。
直升机在调整角度,炮口幽幽转动,对准了再也无法动弹的靶子。下一秒,就是粉身碎骨。
就在这最后的一刹那,船头那尊一直沉默的“雕塑”,卫凛,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违背了那副苍老的躯壳应有的极限,像一道撕裂空气的灰色闪电。没有呼喊,没有预兆,他只是猛地扬起手中那根看似腐朽的船桨,以一种决绝的、甚至堪称凶狠的姿态,朝着快艇的船舷中部,狠狠劈下!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炸开!木质船身竟被他这一击,硬生生劈开一个狰狞的巨大豁口!
海水,不再是拍打,而是咆哮着,疯狂地从破口涌入。快艇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船头猛地一沉,开始急速下沉。
“你干什么!!”陈叔的怒吼混合着惊骇与暴怒,他拔出短刃,就要扑向这个“毁船”的疯子。
卫凛却根本不理他。老人干枯如鹰爪的手,闪电般探出,一手死死扣住苏晚星的手腕,另一手铁钳般攥住陈叔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
“想活,”他的声音在海浪与直升机轰鸣的间隙里,沉如铁石,砸进两人耳中,“就憋住气,跟我走!”
话音未落,他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拽!
哗啦——!
苏晚星只觉得天旋地转,冰冷的、无边无际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瞬间夺走了她的呼吸、她的声音、她所有的感官。耳朵里灌满了沉闷的水流轰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坠。她本能地挣扎,手脚胡乱挥舞,肺部火烧火燎地渴求着空气。
一只铁箍般的手却牢牢按住她的肩膀,不容抗拒的力量带着她,朝着一个方向疾潜。模糊的视野里,她看到陈叔也在旁边挣扎,被卫凛一同拽着。三个人的身影,在昏暗的海水中,朝着那艘幽灵般的渔船下方潜去。
几乎就在他们没入水下的同一秒——
“轰隆!!!”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隔着厚重的海水,那震动依然让苏晚星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一片炽烈的红光短暂地照亮了幽暗的海水,又迅速被黑暗和气泡吞没。
快艇,完了。
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探照灯光柱如同盲目的巨眼,一遍又一遍扫过翻腾着碎片与油污的海面,徒劳地寻找着生命的迹象。几分钟后,或许是确信目标已葬身海底,那轰鸣声终于不甘地远去,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海面,重归黑暗。只有零星的火苗在残骸上跳动,像幽冥的烛火,很快也被海浪无情扑灭。
冰冷,黑暗,窒息。苏晚星的意识在一点点抽离。身体越来越重,肺部疼得要炸开。她只能感觉到那只抓着她手腕的手,依旧稳固,带着她朝着某个未知的方向,固执地前行。
就在她眼前开始发黑,最后一丝力气即将耗尽时,那只手突然带着她向上一提!
“噗哈——!!”
苏晚星猛地冲破水面,剧烈地、贪婪地咳嗽起来,咸涩的海水从口鼻中呛出。混乱的视线里,她看到自己正被拖向一艘随着波浪起伏的、小小的橡皮救生艇。
卫凛先将几乎虚脱的陈叔推上艇,再托着苏晚星的腰,将她弄了上去。最后,他自己也湿淋淋地爬了上来,摘下那顶始终未曾脱落的破旧斗笠。
月光终于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被海风和岁月蚀刻得沟壑纵横的脸,皮肤是深褐色的,紧贴着颧骨,但那双眼睛——尽管疲惫,尽管浑浊——却依然锐利,深处燃烧着某种历经劫难而不灭的执念之火。他看向苏晚星,胸膛微微起伏。
“苏小姐,”他开口,每个字都带着海水浸泡后的沉重,“想知道吞金计划底下,埋着多少白骨吗?想弄明白,你父亲苏振海,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甚至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吗?”
他停顿,目光如锥,刺破苏晚星纷乱的思绪:“那就跟我走。”
苏晚星趴在救生艇边缘,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大口呼吸着带着硝烟和海水腥气的空气。她看着这个自称卫凛的老人,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辨的光芒,心头的迷雾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
他究竟是谁?是揭开真相的引路人,还是另一个更精巧陷阱的诱饵?父亲……父亲到底做了什么?
还没等她理清哪怕一丝头绪,远处的海天相接处,异变陡生!
一点幽幽的、不祥的绿光,毫无征兆地升了起来。那绿光不像任何自然光,它黏稠、阴冷,在海面上空缓慢地明灭、飘荡,如同传说中指引亡魂的冥火,无声地散发着令人脊背发寒的气息。
卫凛转头望向那绿光,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骤然蒙上了一层极深的凝重,甚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近乎敬畏的颤抖。
他回过头,再次看向苏晚星,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千钧:
“那里,就是‘落云谷’的入口。”
落云谷!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在苏晚星混沌的脑海里。
那不是……父亲当年一战定乾坤,彻底“清剿”天盟主力、奠定顾家无上威名的最终战场吗?传闻那里尸骨成山,冤魂不散,早已是生机断绝的绝地。这个老人,为何要带他们去那里?!
疑问像沸腾的气泡,涌到嘴边。但卫凛没有再给她发问的机会。
他重新拿起那支救生艇上的短桨,插入水中,干瘦的手臂爆发出与外貌不符的力量,肌肉绷紧如铁。救生艇猛地调转方向,船头破开细浪,决绝地朝着那片妖异绿光指引的、更深更远的黑暗海域,疾驰而去。
夜,无边无际。海,深不可测。这一叶小小的橡皮艇,载着三个各怀秘密、彼此猜疑的人,如同被命运之流裹挟的孤种,冲向那传说中吞噬了无数生命与真相的幽冥之地。
苏晚星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来路早已被黑暗吞没,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发出空洞的、仿佛来自亘古的回响。前方,是那点越来越清晰的、妖异的绿光,和绿光背后,深不见底的未知。
她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卫凛那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格外嶙峋执拗的背影,又看向身边面色灰败、眼神挣扎的陈叔。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杂着强烈的不安,从心底最深处,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
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这趟被迫踏上的落云谷之行,其下潜藏的凶险与秘密,恐怕远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深邃、还要恐怖百倍千倍。
而那个被重重迷雾包裹、名为“吞金”的计划,其血腥残酷的真相,或许就将在那片被遗忘的死亡之谷深处,伴随着亡魂的呜咽与历史的尘埃,被彻底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