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浅水湾平静的海水,表面波澜不兴地向前流淌。安以诺逐渐适应了每日去安氏总部“坐镇”的半日节奏,虽然仍有诸多事务需要安景和从旁提点,但那份“董事长”的责任感已在她心底悄然生根。许砚辞则彻底回归星辰传媒,与安景轩的配合愈发默契,两人联手推动的几个项目进展顺利,公司上下气象一新。周婧也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星辰的女子部门,她雷厉风行又经验老道的作风,很快让原本有些散漫的部门变得井然有序,业绩也有起色。安景轩看在眼里,对新婚妻子的能力是认可的,虽然偶尔觉得她手段稍显强硬,与安家那种更重人情、留有余地的风格略有不同,但想着新婚燕尔,又是她新官上任想做出成绩,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说什么。
转眼又到了每月一次,安家老宅雷打不动的家庭聚餐日。这晚,主楼餐厅灯火通明,长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水晶餐具熠熠生辉。安父安母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惯常的慈和笑容。安景和依旧沉稳,安景轩和许砚辞低声交谈着什么,安以诺则拉着刚被接回来的安承屿的小手,教他认餐桌上的餐具。周婧坐在安景轩旁边,妆容精致,姿态得体。
阿姨们陆续将菜肴端上桌,香气四溢。清蒸东星斑、花胶炖鸡汤、蜜汁叉烧、白灼菜心、蟹肉竹荪卷、陈皮红豆沙……一道道,都是安以诺从小爱吃的,也几乎都是许砚辞偏好的清淡鲜甜口味。安家父母口味本就清淡,安景和与安景轩对吃食不甚挑剔,久而久之,家宴的菜单便以安以诺和许砚辞的喜好为主,成了惯例。
这本是安家其乐融融、再寻常不过的一幕。大家举杯,说着轻松的家常,气氛温馨。
然而,就在安母笑着给安以诺夹了一块最嫩的鱼腹肉,又示意阿姨给许砚辞盛一碗热汤时,一直安静用餐的周婧,忽然放下筷子,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目光扫过满桌的菜肴,用一种似是玩笑、又似感慨的语气,轻轻说了一句:
“这桌上……还真是,全是小七和砚辞爱吃的菜呢。看着……我还真是有点嫉妒小七呢。”
她的声音不高,在轻松的谈笑声中却异常清晰。
话音落下,餐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安父脸上的笑容淡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汤匙。安母夹菜的动作顿在半空,脸上的温柔僵住,随即转为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不悦,也缓缓收回了手。
安景和原本正低头喝汤,闻言,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抬头,但周身那种温和放松的气场明显收敛,变得沉静而带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放下了碗,没有发出声音,却让旁边的许砚辞心头一跳。
许砚辞的反应最直接,他几乎立刻抬眼,目光锐利地射向周婧,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错愕、不满,甚至带着一丝警告。他没想到周婧会在这种场合,说出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带着挑拨意味的话。
整个餐桌上,唯一似乎没察觉到这骤然微妙、近乎冰冷气氛的,只有安以诺。她正专心给儿子挑鱼刺,听到周婧的话,还抬起头,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没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甚至还对周婧露出了一个单纯的笑容:“周婧姐,你喜欢吃什么?下次让厨房做呀。”
她这份毫无心机的回应,让桌上凝滞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尴尬。
“哐当。”
一声轻响,是安景轩放下了手中的红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每个人心上。
他脸上的漫不经心和惯有的痞态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然后站起身。动作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肃。
他走到周婧身边,没有像往常那样揽她的肩或牵她的手,只是平静地说:“周婧,你跟我来一下。” 语气里没有怒气,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沉重。
周婧似乎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和现场反应惊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甚至带着点赌气般的倔强。她看了一眼安景轩,站起身,跟着他走出了餐厅,走向旁边的小客厅。
餐厅里剩下的人,一时沉默。安父安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失望和隐隐的怒意。安景和重新拿起筷子,却只是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眼神深沉。许砚辞则紧紧握着安以诺放在桌下的手,掌心有些汗湿,既是安抚她,也是平复自己心头的波澜。安以诺虽然迟钝,此刻也终于感觉出不对劲,小声问许砚辞:“怎么了?周婧姐说什么了?”
许砚辞摇摇头,低声说:“没事,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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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客厅里,门被关上,隔绝了餐厅的视线,但压抑感更甚。
安景轩没有开大灯,只借着窗外的月光和庭院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站在窗前,背对着周婧,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转身,看向她。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面没有了往日的戏谑或温柔,只有一片冰封般的严肃。
“周婧,”他开口,声音低沉,字字清晰,“你刚才说什么?嫉妒小七?”
周婧被他这从未有过的态度和直接质问弄得心头一慌,但随即涌上的是更强烈的委屈和不忿。她挺直脊背,迎上他的目光:“我说错了吗?难道不是?这个家,谁不是围着她转?父母眼里只有她,哥哥们护着她,连你——我的丈夫,心里排第一的也是她!安以诺安以诺,不是小七,就是许砚辞!你这么护着他们两个,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拔高:“你看看今天这顿饭!你是安家的儿子!可桌上有一个菜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吗?你回家,连口合心意的热饭都吃不上,心里却还向着他们!安家最后,安氏是她安以诺的,星辰现在也是许砚辞和你平分秋色,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连说句实话都要被拉到小房间质问!你告诉我,我在这个家,到底算什么?你和我结婚,又算什么?”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充满了积压已久的怨气和一种近乎市侩的算计。她似乎忘了,最初吸引安景轩的,正是她那不同于安家温室的独立与锋芒,也忘了安景轩曾对她敞开过的、关于家庭与守护的内心。
安景轩静静地听她说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眼神越来越冷,深处甚至闪过一丝……疲惫和清晰的失望。
“我想,”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像淬了冰的刀子,“许砚辞当初说得对。我们两个结婚,或许真的是激情使然,被过去的遗憾和重逢的冲动冲昏了头脑。”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进周婧的眼睛里,仿佛要穿透她所有伪装的委屈和不满:“现在看来,我们可能真的不合适。你,不适合安家。”
最后五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周婧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你……你说什么?安景轩,你……”
就在这时,小客厅的门被轻轻推开。安景和站在门口,身影挺拔,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他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看向周婧,语气是家主式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周小姐。”
他没有叫“弟妹”。
“你虽然和景轩结婚了,是法律上的安家人。但是,”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在我们安家,是不允许存在哪怕一丁点勾心斗角、挑拨离间、算计家人心思的行为的。小七是爸妈的心头肉,是我们兄弟从小捧在手心护大的妹妹,砚辞是我们认可的家人、承屿的父亲。他们的地位,不容任何人质疑,更不容任何形式的‘嫉妒’和离间。”
他的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周婧,又看向面无表情的安景轩,最终说道:“所以,你和景轩,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一下,这段婚姻,是否还应该,以及是否还能够继续。”
安景和的话,像最后的判决,彻底击溃了周婧的心理防线。她猛地转头,看向安景轩,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声音尖利:“安景轩!你说话啊!你表个态!你就任由你哥哥这么对我?我是你老婆!”
安景轩看着她失控的模样,眼中最后一丝波动也归于沉寂。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决绝的清明。
“对不起,周婧。” 他的声音干涩,却异常坚定,“我想,我们还是走到头了。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以后生活无忧。安家的资源和人脉,如果你需要,在合理范围内,我也可以帮你一次。但是婚姻……就到这吧。”
“安景轩!” 周婧发出一声近乎凄厉的喊叫,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但其中有多少是悔恨,有多少是不甘,或许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安景轩没有再看他,转身,对门口的安景和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了出去,走向餐厅的方向。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僵硬,却挺得笔直。
安景和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周婧,对闻声赶来的陈伯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也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小客厅里,只剩下周婧压抑的、断续的哭泣声,和窗外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夜色。
餐厅里,气氛依旧凝重。安景轩走回来,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拿起自己那杯没喝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他走到父母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爸,妈,对不起,让你们扫兴了。”
安父重重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安母眼中含着泪,心疼地看着儿子,却不知该说什么。
安景轩又看向安以诺和许砚辞,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没事了,继续吃饭吧。小七,多吃点。”
安以诺看着他,又看看许砚辞凝重的脸色,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眼圈慢慢红了。她握住安景轩冰凉的手,小声叫了句:“小哥……”
许砚辞也站起身,拍了拍安景轩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场本该温馨的家宴,因为一句话,猝不及防地揭开温情面纱下的裂痕,并以一种近乎残酷的速度,走向了决裂的终局。安家看似坚固温暖的堡垒,第一次因为“外来者”的不适配,而显露出了它内里不容侵犯的原则与底线。
月光依旧冷冷地照着安家老宅,热闹与宁静之下,这一次,流淌的是无声的叹息与沉重的抉择。安景轩那段短暂的婚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湖面却已重归冰冷的平静,只是那石子,已沉入水底,再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