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成果展示会的前一日,红星大队静悄悄的,却又处处透着股按捺不住的热乎劲儿,像一锅烧到七八十度的水,只待最后一把火,便能沸沸扬扬。
天刚蒙蒙亮,春草就砰砰敲响了苏念棠家的院门,硬是把还赖在被窝里的人给“挖”了出来。她手里高高举着个新编的小蒲篮,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光:“念棠姐!你快看!这是我昨晚琢磨出来的新花样!”
篮身用染色蒲草编出了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针脚算不上细密,却透着一股鲜活的巧思。苏念棠揉着惺忪睡眼接过,指尖摩挲着粗糙的草纹,眼睛一亮:“这个好!明天展示会,专门辟个‘创新作品区’放这个!”
陆劲洲端着毛巾从屋里出来,正撞见这一幕,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浅弧。他没出声,只静静站在一旁,眼底的赞赏藏都藏不住。
早饭刚落肚,大队部门口就热闹起来了。王老师领着几个高年级学生来搬桌椅,老周会计蹲在院子里,眯着眼清点长条凳的数量,铁柱和大牛正围着一台风力磨豆机捣鼓——这可是明天要现场演示的“重头戏”。
“念棠!快过来瞧瞧!”李婶的声音从编织小组活动室里传出来,还伴着哗啦啦的布料响动。
苏念棠小跑着过去,一脚踏进活动室,便被满屋子的成果晃花了眼。麦秆编的小篮、草垫、杯垫整整齐齐码了半墙,角落里还堆着孩子们用捡麦秆换来的铅笔、橡皮和作业本。王大娘正戴着老花镜,给每件展品系标签,纸片是从旧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一笔一划写着编号和制作者的名字,工工整整。
李婶手里扯着一块红布,得意地抖开:“你看这块布,做展区背景咋样?”那是块洗得发白的粗布,边角绣着几簇褪色的牡丹,看着有些年头了。“这是我闺女出嫁时的压箱底货,我一直没舍得用呢。”
“太合适了!”苏念棠伸手帮着把红布挂到墙上,红艳艳的布料一衬,满屋子的草编物件顿时鲜亮了不少。
正忙活间,福山爷爷拄着拐杖慢悠悠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半大孩子,吭哧吭哧抬着个老旧的木架子。老爷子往屋子中央一站,中气十足地指挥:“放这儿,就放这儿!这是我当年学徒时做的博古架,摆些小玩意儿正合适。”
那博古架虽漆面斑驳,榫卯结构却严丝合缝,透着老木匠的匠心。苏念棠帮着把孩子们编的小篮子、小摆件一层层摆上去,原本平平无奇的物件,往架子上一搁,竟凭空多了几分雅致。
“福山爷爷,您这老物件可真是帮了大忙了!”王老师刚跨进门,瞧见这布置,眼睛瞬间亮了。
老爷子捋着花白的胡子,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老物件嘛,看着旧,用处可不小。”
上午十点多,一阵突突的拖拉机声由远及近。陆劲洲从公社回来了,车斗里装着一捆彩纸和几瓶浆糊——这是徐书记特批给展示会的物资。他停稳车,大步走到苏念棠身边,递过一张纸:“公社领导明天上午九点到,徐书记亲自带队。”
“这么多人?”苏念棠吃了一惊。
“嗯,红旗公社、东风公社也会派人来观摩。”陆劲洲压低了声音,又补了一句,“还有个事,县广播站可能也要来人。”
“广播站?”苏念棠倏地瞪大了眼。
“是徐书记特意争取的。”陆劲洲看着她惊讶的模样,嘴角微扬,“要是这次展示会办得好,说不定能在全县广播里宣传呢。”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瞬间在人群里漾开了涟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原本就热火朝天的筹备现场,更添了几分郑重与期待。
午饭是在大队部院子里凑活的。李婶领着几个妇女支起大锅,炖了满满一锅白菜粉条,还难得地搁了几片肥肉提香。大家端着碗,或蹲或站,扒拉着米饭,嘴里还不忘讨论下午的活儿。
“孩子们下午最后一次排练,我把节目又顺了三遍,保准不出岔子。”王老师扒拉着碗里的菜,含糊不清地说。
“展品的标签还差最后一批,吃完饭我就接着写。”王大娘擦了擦额头的汗,干劲十足。
“风力磨豆机调试好了,零件都检查过,明天保证转得溜溜顺!”铁柱嘴里塞着馒头,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苏念棠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汇报,悬着的心渐渐落了地。她放下碗筷,站起身拍了拍手:“大家听我说,下午咱们分三组行动:一组继续细化展区布置,一组筹备明天的接待事宜,最后一组去检查所有演示流程。有啥问题,现在就提出来!”
春草第一个举起手,脸上带着点怯生生的期待:“念棠姐,咱们那些创新作品,要不要专门写份介绍?”
“要!”苏念棠当即点头,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把每件作品的创意和用处写清楚,别啰嗦。”
老周会计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接待的活儿交给我吧,茶水、座位、参观路线,我都拟个单子出来。”
陆劲洲也默默站起身:“风车抽水装置我去检查,明天也要演示,不能出纰漏。”
分工一敲定,众人立刻分头忙活起来。苏念棠脚不沾地地在各组间穿梭协调,一会儿去展区核对展品,一会儿去学校看孩子们排练,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却连擦的功夫都没有。
下午三点多,一个小插曲打破了有条不紊的节奏。
春草慌慌张张地跑来找苏念棠,手里攥着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眼圈红得像兔子,声音都带着哭腔:“念棠姐,我……我把介绍写坏了!”
原来这丫头一心想把介绍写好,字斟句酌写了三大页,结果回头一读,才发现太过冗长,根本不适合展览时用。眼看时间越来越紧,她急得眼泪直往下掉。
苏念棠接过纸细细看了一遍,内容其实很扎实,就是太啰嗦了。她抬手拍了拍春草的肩膀,柔声安抚:“别急,姐姐陪你一起改。”
两人找了张课桌坐下,苏念棠拿起铅笔,在纸上勾勾画画:“你看,这个五角星蒲篮的介绍,不用写编织过程,就写‘创新点:首次尝试染色蒲草编织;实用价值:可做针线筐,美观耐用’,这样就够了。”
春草吸了吸鼻子,用力点点头。两人一个删减润色,一个执笔誊写,不消半个时辰,十几件创新作品的介绍就都精简妥当。写完最后一笔,春草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都怪我太较真了,写得这么啰嗦。”
“较真才好呢。”苏念棠揉了揉她的头发,眉眼弯弯,“做事就是要这份认真劲儿。”
傍晚时分,展区的布置终于基本就绪。苏念棠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红艳艳的背景布下,博古架上的展品错落有致,墙上贴着简洁明了的介绍,角落里的风力磨豆机静静伫立……一切都算不上精致,却处处透着齐心协力的用心。
陆劲洲检查完风车抽水装置回来,见她站在那儿出神,便放轻脚步走过去,低声问:“累了?”
“有一点。”苏念棠转过身,望着满屋子的成果,眉眼间却漾着笑意,“但更多的是高兴。你看,这些都是大家伙儿一双手一双手做出来的。”
陆劲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轻点了点头:“明天,一定会很好。”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来,给屋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窗外传来孩子们放学的喧闹声,还夹杂着各家母亲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唤。寻常的乡村傍晚,因着明日的展示会,平添了几分别样的期待。
晚饭是在家吃的,简单的土豆丝,配上早上剩下的馒头。两张小板凳,一张小方桌,两人相对而坐,安安静静地吃着。
“劲洲,”苏念棠忽然放下筷子,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我有点慌。”
陆劲洲抬眸看她,沉默片刻,起身走到柜子边,翻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放到她面前。苏念棠好奇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芝麻糖,还带着淡淡的芝麻香。
“这是哪儿来的?”她惊讶地抬头。
“上次去县城买的,一直没舍得吃。”陆劲洲的语气依旧平淡,却藏着几分细腻,“吃点甜的,就不紧张了。”
苏念棠拿起一块放进嘴里,香甜酥脆的滋味在舌尖漾开。她又拿起一块递过去,陆劲洲伸手接过。两人就这么默默吃着糖,没有说话,空气里却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温馨。
饭后,苏念棠还是放心不下,又去了一趟大队部做最后的检查。夜色渐浓,月色皎洁,清辉洒满乡间小路,不用打手电也能看得真切。路过学校时,她瞥见教室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王老师伏案书写的身影——想来是在打磨明天的讲稿。
她没去打扰,轻轻绕了过去。回到家时,陆劲洲已经烧好了洗脚水。温热的水漫过脚踝,驱散了春日夜晚的凉意,也抚平了心底最后一丝焦躁。
“明天我穿哪件衣服好?”苏念棠忽然想起这个要紧事。
陆劲洲认真思忖片刻,才开口:“就那件蓝色的吧,洗得干净,领子也没有补丁。”
苏念棠忍不住笑了。这个看着粗枝大叶的男人,竟连她哪件衣服有补丁都记得这般清楚。
夜渐渐深了,两人早早躺下,却都没睡着。苏念棠翻来覆去,脑子里一遍遍过着明天的流程。黑暗中,陆劲洲的声音轻轻传来:“睡吧,都准备好了。”
“嗯。”苏念棠应了一声,闭上眼睛,听着窗外偶尔响起的虫鸣,心渐渐安定下来。
是啊,都准备好了。展品备妥了,节目排好了,讲解词也理顺了,就连接待用的茶水,都晾到了合适的温度。剩下的,就是静待明日,将红星大队这半年多的汗水与成果,好好地展示出来。
月光斜斜地从窗缝溜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方明亮。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归于寂静。1976年的这个春天夜晚,红星大队的许多人,大概都和苏念棠一样,怀着忐忑与期待,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这场展示会,从来都不只是一场简单的活动。它是一次检验,检验着集体的智慧,检验着劳动的价值,更检验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何用一双双手,编织出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
而这一切的答案,都将在明天,一一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