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关上门后,客厅里只剩下三人。
苏渚然指尖摩挲着酒杯光滑的杯壁,棕色的眼眸里没了惯常的笑意,只剩下冰冷的计算与凝重。
尹淮声站在客厅中央,娃娃脸背着光,侧影显得有些疏淡,苍蓝色的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赤繁则站在原地,猩红的眼眸望着黎戈房门的方向,眼底深处翻涌着被强行压下的烦躁。
门。
又是门。
副本里的门,皇陵深处的门,枉死城的门,黎戈在现实中隐约感应到的门……
还有最初,他刚回到萧家那片混乱中,清晰听见的那一声“门开”的脆响。
当时伴随而来的,是扮演值的断崖式下跌和后续诡异的回升,以及锚点的确认——仿佛有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匆匆一瞥,又将他“摁”回了这个世界的轨道。
那件事后来和“千面诡仙”与“犹格·索托斯”的污染纠缠在一起,被暂时归类为某种涉及旧日支配者的高危事件。
但现在看来,“门”本身,或许才是更核心的钥匙。
它串联起的,恐怕不仅仅是某个邪神的召唤仪式,而是更接近纯白世界本质的东西。
镜子代表的“存在”、死亡代表的“规则”、门代表的,也许是界限、通道、超脱……但不能够确定,现在也没有充足的线索。
范围太广,指向太多。
沈赤繁厌恶这种模糊不清,还牵扯巨大的麻烦。
他喜欢明确的目标,高效的解决路径。
但这一次,麻烦从过去蔓延到现在,从现实缠绕进副本,甚至可能直指未来。
而他们,被裹挟其中,不得不去面对。
烦躁感刺着他的神经。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令人不快的凝滞,也需要确认一些东西。
他的目光从黎戈的房门移开,落在尹淮声身上。
尹淮声依旧站在那里,侧对着他,身影在暖光下拉出安静的影子。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比平时更平静些。
但沈赤繁就是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翻涌着某种被刻意压抑的不愉快。
是因为黎戈最后那句关于“现实感应”的爆炸性留言?
是因为刚才那场看似玩笑实则步步紧逼的“审问”中,黎戈那些有意无意的暧昧言辞和挑衅动作?
还是因为那道冥婚契约,以及黎戈脖颈上那个带着沈赤繁气息的印记?
沈赤繁不知道。
但他知道尹淮声不高兴。
这种认知有部分源于细致的观察或逻辑推理,但更多的是源于他们之间那道独一无二的灵魂契约。
那是无数次生死相依、力量交融后,刻印在彼此灵魂深处的半身印记。
这让他能模糊地感知到尹淮声情绪的低落与烦闷,如同平静湖面下潜藏的暗流。
而尹淮声,大概也能感觉到他此刻的烦躁。
麻烦。
沈赤繁在心中再次确认。
他不太喜欢处理这种细腻复杂的情感问题,尤其是涉及到尹淮声。
这家伙平时看着笑眯眯的很好说话,实则心防极重,真正在意的东西被触碰时,那种别扭和执拗,沈赤繁领教过。
不哄,大概率会给自己后续带来更多麻烦。
比如尹淮声可能会在某个关键时刻恰好因为情绪不佳而算错一步,或者无意中给他安排点格外棘手的任务。
再或者……只是单纯地不再对他露出那种真实放松的笑容。
不行,绝对不行。
沈赤繁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他迈开脚步,走向尹淮声。
脚步声在柔软的地毯上毫无声响,但尹淮声似乎有所察觉,肩膀微微绷紧了一瞬,却没有回头。
沈赤繁在他面前停下。
尹淮声终于抬起眼,苍蓝色的眼眸平静地看向他,嘴角甚至还习惯性地勾起一点标准的弧度,语气轻快如常:“嗯?怎么了?”
但沈赤繁能清晰地看到,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苍蓝色的瞳孔深处,是一片疏离的静默,甚至带着点审视。
沈赤繁没说话,唇角向下撇了几个像素点。
他伸出手,握住了尹淮声的手腕。
触手微凉,皮肤下的脉搏平稳,但肌肉有一瞬间的僵硬。
尹淮声愣了一下,随即挑眉,脸上那点标准笑容变得真实了些,却掺杂了更多的戏谑和某种尖锐的东西。
他微微歪头,娃娃脸在灯光下显得无辜又欠揍,拖长了语调。
“这是在做什么?”尹淮声问,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惊讶,“撒娇吗?无烬界主?”
他任由沈赤繁握着手腕,甚至微微晃了晃被握住的手,像在展示什么新奇玩具。
“这可真是稀罕事。”尹淮声继续说,苍蓝色的眼眸紧盯着沈赤繁猩红的瞳孔,“我们的鬼新郎大人,刚刚才用冥婚契约绑定了另一位界主,转头就来拉我这个旧人的手……”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语气却更凉。
“不合适吧?娘子?”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明显的讽刺。
站在吧台边的苏渚然无声地放下了酒杯,身体微微向后靠,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他手中的白日扇也停止了摇动,显然不打算错过这场好戏。
哎~界主之间的爱恨情仇~
同僚的戏就是好看一点的。
沈赤繁:“…………”
他就知道。
尹淮声果然在意这个。
而且显然比他预想的还要在意。
他握着尹淮声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下微凉的体温。
他没有松开,也没有因为尹淮声的讽刺而露出任何不悦,只是微微垂下眼眸,猩红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部分眼神。
这个角度,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惯常的凌厉,多了点罕见的示弱。
虽然沈赤繁本人可能根本没意识到,或者根本不在意“示弱”这种概念。
他只是觉得,这样或许能让尹淮声别再用那种带刺的语气说话。
这来自于他哄搭档的经验和直觉!
“没有。”沈赤繁开口,声音是惯常的冷淡,随后停顿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黎戈是……意外。”
“契约是手段。”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解释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了些。
“你不一样。”
说完这四个字,沈赤繁自己都觉得有点别扭。
这不像他会说的话。
但他还是说了。
虽然尹淮声很容易和他闹脾气,不高兴,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是不会哄。
尹淮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苍蓝色的眼眸微微睁大,里面清晰的戏谑和讽刺褪去。
他对这种话一向是无措的。
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因为他们是更早的、源于无数次生死与力量交融的灵魂半身?
因为他们是彼此最信任、最了解、也最无可替代的搭档?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尹淮声忽然觉得被沈赤繁握住的手腕处,那片皮肤开始微微发烫。
沈赤繁指尖的温度明明比他更低,却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力量,穿透皮肤,一路烫到他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
惯常的伶牙俐齿和冷静分析,在这一刻好像都派不上用场。
沈赤繁这种直接到笨拙的“解释”和“表态”,完全打乱了他的节奏。
他知道沈赤繁会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而且他也没刻意隐藏。
他也知道沈赤繁会来哄他,和以前一样。
但是他每次听沈赤繁哄他,他都会觉得很无措。
因为沈赤繁是真的很直接,也很笨拙,很真诚,而尹淮声一向不擅长面对真诚。
旁边传来一声像是强行压抑住的咳嗽声。
苏渚然用扇子半掩着唇,棕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看戏的愉悦,显然忍笑忍得很辛苦。
尹淮声猛地回过神来,苍蓝色的眼眸掠过苏渚然,闪过懊恼。
他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腕,但力道很轻。
“松手。”尹淮声别开脸,声音比刚才低了不少,带着点不自然的紧绷,“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沈赤繁没松。
他反而上前了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尹淮声甚至能闻到沈赤繁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这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尹淮声。”沈赤繁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黎戈的契约,是权宜之计,也是压制声音的必要。”
“它不会改变任何事。”
他顿了顿,猩红的眼眸牢牢锁住尹淮声侧过去的脸。
“你明白。”
尹淮声当然明白。
以沈赤繁的性格,冥婚契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而选择的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剩下的百分之零点一,或许有那么一丝丝对“同伴可能尚存”的庆幸和拉一把的本能。
沈赤繁的感情,稀薄得可怜,大部分都给了认定的责任和极少数划入保护圈的人。
而表达方式,通常简单粗暴,比如把人揍一顿确认实力,或者像现在这样,用契约强行绑定。
他明白。
理智上清清楚楚。
但情感上……
尹淮声说不清心里那股憋闷和烦躁到底来自哪里。
是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了?
是因为沈赤繁对黎戈那种近乎本能的“负责”态度?
还是单纯看不惯黎戈那副借着契约得意洋洋、四处撩拨的样子?
或许都有。
更或许,是他自己心里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独占欲在作祟。
他们是半身。
他们的灵魂契约比任何誓言都牢固。
他习惯了沈赤繁的冷漠、强大、以及那份只对他才会流露的极有限的纵容和信任。
现在,突然多了一个被沈赤繁用另一种契约绑定的人,即使性质不同,即使沈赤繁明确说了“是手段”,尹淮声还是觉得刺眼。
尤其是,那个人是黎戈。
那个最擅长玩弄人心和暧昧的魔尊。
尹淮声不怕黎戈真的能动摇沈赤繁什么。
沈赤繁那颗心,硬得像万年玄冰,捂不热也敲不碎。
他只是……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让他刚才在“审问”时,忍不住用了更尖锐的试探,递出了那盒祛疤膏——虽然知道大概率没用。
但他就是想做点什么,标记自己的存在,确认自己的“优先权”。
现在,沈赤繁过来,用这种直白到近乎笨拙的方式,告诉他“你不一样”。
这话浇灭了他心底那点无名火,却又让他更加无所适从。
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被哄到了。
虽然沈赤繁根本没说什么甜言蜜语,甚至表情都没变一下。
但这种直接的、专注的、只针对他的解释和确认,比任何花哨的承诺都更有力。
尹淮声终于转回脸,苍蓝色的眼眸对上了沈赤繁猩红的瞳孔。
他看到了对方眼中清晰的自己,也看到了那深处一如既往的冰冷底色,以及因他而产生的专注与耐心。
尹淮声喜欢这种“独特性”。
也许这份独特性是因为彼此的身份,又或许更多的原因是在于他们之间的那份灵魂契约,随后产生的。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对于这种独特性产生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情感链接。
后来,这种链接,变成联结。
这是双向且稳定的,沈赤繁从来不会因为其他原因而改变这份独独对他的独特性。
尹淮声喜欢这种稳定性,这种独特性。
这些让他喜欢的因素,全部来自于沈赤繁。
而现在——
沈赤繁在等他回应。
在等他“明白”。
尹淮声却忽然泄了气。
跟这块千万年的石头较什么劲呢?
他扯了扯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个带着点无奈和自嘲的真实笑容。
“行了。”尹淮声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朗,只是还有点沙哑,“知道了。”
他动了动手腕。
这次,沈赤繁松开了。
尹淮声活动了一下手指,看向沈赤繁,娃娃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熟悉的笑容,带着点促狭。
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些更柔软的东西。
“下次再有这种权宜之计,”尹淮声拖长了语调,“记得提前报备。”
“不然……”他顿了顿,苍蓝色的眼眸眯起,像只狡黠的猫,“军火库的售后服务,可是很贵的。”
这是威胁,也是台阶。
沈赤繁听懂了。
他微微颔首。
“嗯。”
他下次会记得报备的。
尹淮声看他真听进去了,满意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