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荧光灯管在光洁如镜的走廊顶棚无声延伸,投下惨白而毫无温度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金属般的寂静。
巨大的玻璃观察窗后,是令人心悸的蓝绿色调——各种精密的仪器闪烁着或红或绿的光点,发出低沉、规律却不容忽视的嗡鸣和嘀嗒声,如同生命倒计时的冰冷节拍。
病床上那个脆弱的身影被复杂的管线缠绕,薄被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微弱而倔强的绿色波形线,是穿透这冰冷空间唯一的生命信号。
大梵如同生了根的磐石,就站在那扇厚重的、隔绝生死的IcU大门外,距离观察窗仅一步之遥。
他高大的身躯绷得笔直,金色的长发依旧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颈侧和血迹斑驳的脸颊上。
两天两夜未曾合眼的疲惫刻在他深陷的眼窝和紧绷的下颌线上,但那双深黑色的瞳孔却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穿透玻璃,锁在苏凝苍白的面容上。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隔着这冰冷的玻璃传递进去,去守护那缕微弱的生命之火。
“大梵,”佐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仅存的右手轻轻搭在大梵紧绷如铁的手臂上,触手一片冰凉,“你撑了两天了,去处理下伤口,哪怕趴一会儿也好。这里有我看着。”
大梵的身体纹丝未动,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固执的回应,像受伤野兽的呜咽:“不…我要看着她…我要让她知道,我在这里…一直在。”
他的视线贪婪地描摹着苏凝的轮廓,每一次心电监护仪上波形的细微变化都牵动他全身的神经。
两天前在手术室外那失而复得的狂喜,早已被更深沉、更磨人的担忧取代。每一次护士进出那扇厚重的门,都让他心脏骤停一瞬,生怕带来的是噩耗。
他身上那些被忽略的伤口——与周先生手下搏斗留下的淤青,强行突围时的伤,甚至佐维替他简单包扎过的手臂刀伤——都在持续地隐痛,但这痛楚与他内心焚烧的焦灼相比,微不足道。
佐维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再劝。
他深知大梵此刻的状态,任何劝解都是徒劳。他默默地站在大梵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如同最沉默也最坚固的盾牌。
他自己身上的伤处也经过了极其简单的处理——绷带缠绕着左肩断臂的创口,染血的衬衫下摆被撕下草草包扎了肋部的裂伤。
他同样疲惫,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依旧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走廊尽头的阴影。
周先生和他的人,在苏凝被推入IcU后不久,便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留下一种无形的、令人不安的压力。
时间在这片惨白的寂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砂砾上碾过。大梵和佐维如同两尊凝固的雕塑,唯有目光和呼吸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偶尔有护士推着治疗车匆匆经过,投来或同情或理解的一瞥,但无人敢上前打扰这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守望。
终于,在第二个漫长白昼即将被暮色吞噬时,那扇厚重的IcU大门再次打开。主治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久违的、如释重负的松弛。
“病人苏凝,”医生的声音清晰地穿透走廊的寂静,瞬间将两尊“雕塑”激活,“生命体征已经基本稳定,闯过了最危险的关口。可以转入普通病房继续观察和治疗了。”
轰——!
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效的强心剂!大梵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巨大的喜悦如同电流般窜遍四肢百骸!
他金色的瞳孔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亮,连日来积压的疲惫似乎被瞬间冲散,他猛地抓住佐维的手臂,力道之大让佐维都微微蹙眉,但他清秀的脸上也绽放出由衷的、疲惫却灿烂的笑意,用力地回握了一下。
“太好了…太好了…”大梵的声音嘶哑哽咽,反复低喃着,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灵魂深处。他迫不及待地再次扑到观察窗前,贪婪地注视着里面,仿佛要亲眼确认这个奇迹。
普通病房的光线柔和了许多,窗外暮色渐沉,暖黄的灯光驱散了部分医院的冰冷感。苏凝被安置在靠窗的病床上,依旧苍白脆弱,但鼻尖的氧气管已经撤去,只剩下手臂上的输液管和连接心电监护仪的线路。
仪器上平稳的波形和规律的数字,无声地宣告着她生命的顽强回归。
大梵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高大的身躯蜷缩在一张对他来说过于狭小的椅子里。
他小心翼翼地握着苏凝冰凉的手,用自己粗糙却异常温柔的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她手背上细小的针孔和淡青色的血管,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传递过去。
佐维则安静地坐在稍远一点的沙发上,闭目养神,但耳朵时刻留意着病房内的动静。
周先生不知何时又悄然出现了。他站在病房门口,昂贵的西装依旧带着褶皱,但似乎精心打理过,头发也重新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脸上强撑着惯有的冷峻,但眼底深处那份失魂落魄的茫然和挣扎并未完全褪去。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咆哮或冲撞,只是沉默地走了进来,站在病床的另一侧,隔着洁白的床单,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苏凝沉睡的容颜。
病房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凝滞,但奇异地没有爆发冲突。
大梵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将全部注意力放回苏凝身上,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佐维睁开了眼,锐利的目光在周先生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无声的警告,见他并无异动,便又重新阖上。
时间在三个男人沉默的守护中悄然流逝。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病房里只剩下床头灯温暖的光晕。
就在这时,病床上一直沉睡的苏凝,毫无预兆地皱起了眉头。细密的汗珠从她光洁的额角渗出,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其微弱、模糊不清的呢喃。她的表情变得痛苦而挣扎,仿佛正深陷在一个可怕的梦魇之中。
“凝?”大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俯下身,凑近她的唇边,紧张地呼唤着。
周先生也几乎是同时向前倾身,试图听清。
那破碎的呢喃声断断续续,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寂静的病房里激起千层浪:
“…梵…快…快走…别管我…”
“…我死…我宁愿死…你…平安…”
“…走啊…求你了…走…”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针,狠狠扎进大梵的心窝!他听清了!
苏凝在濒死的噩梦里,在昏迷的潜意识中,心心念念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让他走,保护他!她宁愿选择死亡,也要换取他的平安!
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而汹涌的热流猛地冲垮了大梵心中所有的堤坝!
这个从小在母亲鞭打和“私生子”辱骂声中长大,习惯了用拳头和凶狠武装自己的男人,从未想过,在这世上,会有一个人如此纯粹、如此不顾一切地珍视他、保护他,甚至愿意为他付出生命!
这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情感冲击,让他坚固如磐石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金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瞬间扭曲的表情。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他深陷的眼窝中奔涌而出,顺着他棱角分明的、布满细小疤痕的脸颊肆意流淌,一滴、两滴…沉重地砸落在他紧握着苏凝手背的手上,也砸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无声的泪水和剧烈颤抖的肩膀,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传达他内心翻江倒海的震撼与感动。
而站在床另一侧的周先生,在听清苏凝梦呓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挺拔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唰”地一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床单还要惨白。
那双一直强撑着冷硬的眼睛里,最后一丝挣扎和自欺欺人的火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的绝望。
他亲眼看着,亲耳听着。
看着他视若珍宝、守护多年的“凝丫头”,在生死边缘挣扎时,灵魂深处呼喊的、想要保护的、宁愿以死相换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看着她为了那个男人,可以毫不犹豫地用刀往自己身上捅去,可以连自己的生命都视作换取他平安的筹码。
这份决绝,这份深入骨髓的爱意与牺牲,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碾磨,将最后一点残存的执念和侥幸,彻底碾成了齑粉。
他明白了。
彻彻底底、毫无转圜地明白了。
他精心构筑的世界,他视为理所当然的守护和占有,在苏凝为大梵毫不犹豫,捅自己那一刀的瞬间,就已经轰然倒塌。
如今这昏迷中的呓语,不过是给那废墟盖上了最后一捧绝望的尘土。
周先生的身体微微晃了晃,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触碰苏凝,但手指伸到一半,便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般猛地蜷缩回来。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依旧在痛苦呓语、却只为大梵而忧心的苏凝,又看了一眼跪伏在床边、泪流满面、将苏凝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的大梵。
那画面,如同一幅永恒定格的油画,名为“生死相许”。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周先生的全身,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支撑。
他挺直的脊背第一次真正地垮塌下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英俊的脸上再无任何表情,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灰败。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脚步沉重而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他一步一步,走向病房门口,高大的背影在柔和的灯光下,却投下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孤寂而绝望的阴影。他没有回头,径直消失在了走廊的昏暗之中。
佐维在沙发上睁开了眼睛,看着周先生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病床边。
大梵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情感冲击中,对周先生的离开毫无察觉。他的泪水还在无声地流淌,紧握着苏凝的手,仿佛那是他生命唯一的锚点。
病房里只剩下苏凝断续痛苦的呓语,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以及一个男人无声却撼动灵魂的哭泣。
窗外的夜色,彻底笼罩了这座城市。而病房内,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与一场痛彻心扉的放手,在寂静中完成了最后的交割。
未来的路,似乎才刚刚开始,又似乎,早已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