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痞们狼狈逃窜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巷子里重新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流氓地痞的汗臭和蛮横气息。黄辰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打湿了他本就湿透的裤脚。
他没有立刻回到摊位后,而是静静站立了片刻,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地痞们仓皇间丢弃的几根粗糙木棍,以及那摊被踢翻木桶泼出的脏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冲突,不过是水面泛起的一点涟漪,风过无痕。
“麻烦。”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他追求的本是极致的平静,体悟最纯粹的烟火人间道,但这些纷扰,却总是不期而至。
他弯腰,动作不疾不徐地将木棍捡起,靠在墙边放好,又拿起那块被弄脏的抹布,在积水的青石板上随意擦了擦,然后拧干。做完这些,他才重新蹲回他那小小的摊位后,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只是,他的指尖在触碰到那紫檀锦盒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锦盒冰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慕清寒的、清冽如雪中寒梅的气息。他打开锦盒,目光再次落在那堆碎裂的瓷片上。
“月下寒梅图”……前朝官窑……隐秘的“慕”字印记……还有那阴毒内劲震裂的痕迹……
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在他脑海中盘旋。慕家,古武世家,修炼的是正统的“寒月心经”,内劲属阴寒,却讲究中正平和,绝非这般阴毒霸道。这瓷瓶的碎裂,背后恐怕牵扯不小。
他不再多想,当务之急是修复它。三日之期,并不宽裕。
他重新拿起那块最大的瓶身碎片,指尖再次凝聚起那微不可察的淡金色“万道气劲”。这一次,他更加专注。气劲如同最细微的触须,探入断裂面的每一个微小孔隙,引导着那特质胶体的流动与融合。这不是简单的粘合,而是在“万道气劲”的滋养下,促使瓷器本身的结构在微观层面重新生长、连接,恢复其固有的物性,甚至……犹有胜之。
时间在指尖的细微动作中悄然流逝。雨势时而渐大,哗哗作响,时而转为绵绵细雨,如泣如诉。巷子里偶尔有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匆匆路过,好奇地瞥一眼这个在雨中专注修瓶的落魄青年,但很快又消失在雨幕中,无人驻足。
黄辰心无旁骛,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这片冰冷的瓷器。修复的过程,对他而言,也是一种修行。感受物质的纹理、结构的变化、能量的细微流动,这正是他“烟火道”的一部分——于平凡处见真知,于微末中悟大道。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将最后一片细小的碎片精准地嵌入瓶身,并用气劲引导其完美融合后,整个瓶身猛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远古的嗡鸣!
“嗡——”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涤荡心灵。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瓶身上,那些原本清晰可见的、纵横交错的裂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淡、收缩!就像时光倒流一般,裂纹逐渐消失,最终只剩下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的金色纹路,沿着原本断裂的轨迹蜿蜒分布,非但没有破坏瓷瓶的美感,反而像是给那“月下寒梅图”镀上了一层神秘的金边,让整个瓶子显得更加古朴、瑰丽,甚至……隐隐散发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灵韵!
尤其是那几处被阴毒内劲损伤最重的部位,在金色纹路的覆盖下,原本残留的那丝阴寒气息也被彻底净化、驱散。
黄辰看着手中焕然一新、甚至更胜从前的青花瓷瓶,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这“缀玉连珠”的手法,配合他独有的“万道气劲”,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这瓶子如今,只怕比它完好无损时,更加坚固,也更具神韵。
他轻轻摩挲着瓶身上那些淡金色的纹路,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微弱生机与守护之力。这算是,对那位冷面仙子的一点额外馈赠吧。毕竟,这瓶子承载着她对亡母的思念。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雨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脚步声很特别,轻盈而稳定,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与这烟雨巷的市井气息格格不入。
黄辰没有抬头,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他小心地将修复好的瓷瓶放回锦盒,盖好。
脚步声在他摊位前停下。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梅花冷香的的气息,驱散了周围残留的地痞带来的污浊空气。
黄辰这才缓缓抬起头。
依旧是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依旧是那身素雅的月华裙,只是撑了一把绘着淡墨山水的油纸伞,将她与这绵绵雨水隔开。慕清寒去而复返,静静地站在摊位前,目光落在那个紫檀锦盒上。
“我……”慕清寒似乎想解释为何提前回来,但只吐出一个字,便顿住了。她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黄辰衣衫上未干的水渍,以及墙角边那几根不属于这里的、歪歪扭扭靠着的木棍,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遇到麻烦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比起初次见面,似乎少了几分绝对的疏离,多了一丝……或许是出于世家教养的礼貌性询问。
黄辰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衫和墙角的木棍,无所谓地笑了笑:“几只野狗淋了雨,想找个地方躲躲,已经赶走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慕清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她不是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人,更何况是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她的目光重新回到锦盒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瓶子……”
“修好了。”黄辰将锦盒往前推了推。
“修好了?”慕清寒清冷的声线里,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讶异。这才过去不到一天!她寻遍杭州城的名匠都束手无策的碎瓶,他这么快就修好了?而且……她隐约感觉,这年轻人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模糊的直觉。是眼神?还是那种……过于沉静的气度?
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尖微微有些颤抖,轻轻打开了锦盒。
当那只完好如初、甚至更添神韵的青花瓷瓶映入眼帘时,慕清寒那双冰封般的眸子,瞬间睁大了!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将瓶子捧了出来。指尖触碰到瓶身的瞬间,她感受到的不仅是瓷器的温润,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安抚人心的温暖气息?是错觉吗?
她仔细端详着瓶身。裂纹消失了!不是用金粉之类的材料遮掩,而是真正的消失了!不,并非完全消失,那些如同发丝般、勾勒出原本裂纹轨迹的淡金色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微光,不仅没有破坏瓷瓶的整体美感,反而让它有了一种涅盘重生般的独特韵味,神秘而高贵。
这……这怎么可能?!这是什么技艺?!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修炼“寒月心经”多年,灵觉远超常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瓶子上原本残留的那一丝令她心悸的、阴寒刺骨的气息,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平和、隐隐带着生机的感觉。
她猛地抬头,看向依旧蹲在摊位后,神色平淡如水的黄辰,冰眸之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探究。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这绝非凡俗工匠所能为!
黄辰迎着她审视的目光,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坦然:“祖传的手艺,混口饭吃而已。小姐看着还满意吗?”
他避重就轻,将一切归功于“祖传手艺”。
慕清寒盯着他,试图从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那双眼睛深邃得像古井,除了平静,还是平静。她看不透。
“满意。”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轻轻将瓷瓶放回锦盒,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稀世珍宝。然后,她解下腰间另一个更加精致的荷包,看那沉甸甸的份量,里面的银钱远比之前的定金要多得多。
“这是酬金。”她将荷包放在摊位上。
黄辰看了一眼,却没有立刻去拿,反而摇了摇头:“之前的定金,已经足够了。”
慕清寒微微一怔。她给的酬金远超市价数倍,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欣喜若狂,而他,竟然拒绝?是因为清高?还是……别有企图?
“你应得的。”她坚持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她不习惯欠人情,尤其是陌生男子的人情。
黄辰看着她固执而清冷的侧脸,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瞬间冲散了他脸上那层麻木的沉郁,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明亮了几分。他伸手指了指摊位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陶罐,里面插着几支刚采来不久、还带着水珠的野花。
“如果小姐觉得过意不去,不如把买那个的钱付了?算我沾光,做成一笔生意。”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随意,甚至有点玩笑的意味。
慕清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粗陶罐,里面插着的也是路边常见的野花,价值恐怕连几个铜板都不值。他用修好绝世珍瓶的功劳,来换这点微不足道的“生意”?
她再次愣住了,看向黄辰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这个人,明明身怀绝技,却甘于在这陋巷挣扎;明明可以索取重酬,却只在意这微不足道的“生意”?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弯下腰,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块碎银子,轻轻放在那插着野花的陶罐旁边。那碎银子,足够买下几十个这样的陶罐和野花了。
“花,我很喜欢。”她直起身,声音依旧清冷,但说出的话,却让黄辰都有些意外。
她再次深深看了黄辰一眼,似乎想将这个看似落魄却又处处透着神秘的青年牢牢记住。然后,她不再多言,抱起那个装着瓷瓶的锦盒,转身,撑着伞,步入了迷蒙的雨幕之中。
那清冷的背影,依旧挺直,如同风雪中傲然独立的寒梅。
黄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收回目光。他拿起那块碎银子,在指尖掂了掂,摇头失笑。这位慕家大小姐,倒是比他想象的……有趣一些。
他的目光落回那堆尚未修补的旧物上,重新拿起一件开裂的木梳,准备继续工作。
然而,他的动作却微微一顿。神识感知中,一股极其微弱、但带着明显恶意的气息,在巷口一闪而逝,似乎……是冲着刚才离开的慕清寒去的?
黄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这凡界的烟火,果然不平静。而那位冷面仙子的麻烦,似乎也不止一个破碎的瓷瓶那么简单。
他放下木梳,看着巷口的方向,眼神幽深。
雨,还在下。一场新的风波,似乎正在这绵绵雨丝中,悄然酝酿。而黄辰这看似平静的修物生活,注定无法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