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旁,一栋戒备森严的西式小楼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这里是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在中国最重要的特务机关之一——梅机关的心脏地带。即便是盛夏的午后,阳光也难以穿透厚重的丝绒窗帘,室内只亮着几盏昏黄的台灯,映照着墙壁上巨大的军用地图和满屋子的肃杀之气。
影佐祯昭少将,梅机关的实际掌控者,此刻正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张巨大的上海地图前。他身材不高,穿着熨帖平整的将校呢军服,背影挺直,像一柄入鞘的军刀,看似平静,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正缓缓扫过地图上那些用不同颜色图钉标记出的区域。
他的身后,几名高级参谋和特务头子垂手肃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刚刚,负责76号督导工作的南造云子大佐,以及宪兵队的代表,分别汇报了近期的几起“意外”事件。
“……楚辞,一个潜伏多年的共党宣传骨干,在即将被捕前,被人从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救走。现场两名暗哨被无声武器击杀,手法干净利落,怀疑是专业杀手所为。”南造云子的声音冷静,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压抑的恼怒。
“虹口三号中转站,遭遇小股武装人员潜入侦察,虽未造成重大损失,但对方对我们的布防似乎了如指掌,避开了所有预设埋伏点,还险些触发警报。行动队风格不像军统惯常的强攻,倒像是……鬼魅。”宪兵队代表的语气带着困惑。
“还有,76号内部近期有几名低级人员接连被暗杀,表面看是军统锄奸,但时间和目标选择,恰好发生在丁默邨与李士群派系摩擦加剧的当口……”另一名负责内线情报的参谋补充道。
汇报完毕,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每一件事单独看,似乎都可以解释:军统的报复、地下党的垂死挣扎、汉奸内部的倾轧……在这座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孤岛,每天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但影佐祯昭没有说话。他依旧背对着众人,手指无声地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留在几个事发地点:楚辞被捕的里弄、虹口三号中转站、以及那几个被暗杀的76号人员最后出现的大致区域。
他的手指在这些点之间缓缓划动,仿佛在连接一条条看不见的线。
不对劲。
一种长期从事情报工作培养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这几起事件,发生的时间点过于接近,而且,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打破了常规的博弈平衡。
楚辞被捕,是76号精心策划、志在必得的一步棋,本应万无一失。结果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对方不仅救人,还精准地拔掉了暗哨,如同手术刀般精准。
虹口中转站的布防,是他亲自审核过的,堪称严密。对方却能如入无人之境,精准地找到唯一的视觉盲区和防御薄弱点,这绝非一般的侦察能力。
那几个被干掉的76号小角色,死的时机更是巧妙,恰好成了激化丁、李矛盾的催化剂,让76号内部一时人心惶惶,牵扯了大量精力。
太精准了。精准得不像是一般的巧合,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幕后冷静地拨动着棋局。
“太精准了……”影佐祯昭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冰冷的沉思意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身后的人听,“每一次出手,都打在关节上。不追求最大战果,却总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关键的效果……这不像军统的风格,他们更喜欢轰轰烈烈的爆炸和枪战;也不像地下党,他们更擅长隐匿和渗透,很少如此主动、精准地发起针对性的袭击。”
他缓缓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众人,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你们难道没有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背后,似乎有一种……统一的、冷静得可怕的逻辑吗?”
南造云子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之前更多是从各自负责的领域看待问题,并未将这些事件联系起来思考。经影佐一点拨,一种隐隐的不安感开始弥漫开来。
“将军的意思是……有一股我们尚未察觉的势力,在暗中活动?”南造云子试探着问。
“未必是新的势力。”影佐祯昭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手指轻轻敲打着光滑的桌面,“也可能是一个……或者一群,非常擅长利用现有矛盾,并且拥有极高行动效率和情报获取能力的人。他们隐藏得很深,或许就混杂在我们已知的对手之中,甚至可能利用军统或者地下党的名义作为掩护。”
他的思维缜密而冷酷:“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削弱我们的力量,制造混乱,同时保存自己。每一次行动都像是一次精密的实验,测试着我们的反应,积累着经验。”
他抬起头,看向南造云子,下达了指令:“云子,从今天起,调整调查方向。不要只盯着军统上海站或者已知的地下党头目。把网撒大一些,撒细一些。”
他的语气加重,一字一顿:“重点排查近期所有异常事件,尤其是那些看似偶然、却导致了我们计划受挫的‘巧合’。仔细分析每一个出现在这些‘巧合’现场或附近的人,无论他们的身份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小报记者、街头混混、店铺伙计、甚至是……我们内部一些看似安分守己的人员。注意那些行为模式突然改变,或者运气好得过分的人。”
“我要知道,是谁,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窥视着我们的棋局,甚至……试图成为棋手。”
南造云子身体一震,立刻挺直腰板:“嗨依!明白了,将军!我立刻重新部署调查力量!”
影佐祯昭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当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只剩下他一人时,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张巨大的上海地图。
孤岛上海,波谲云诡。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俯瞰全局、执子对弈的人。但现在,他隐约感觉到,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似乎有另一双眼睛,正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并且,已经开始落子。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就像一件原本称手的武器,突然出现了不可控的震颤。
“无论你是谁……”影佐祯昭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我都会把你揪出来。”
一张基于直觉和逻辑推理的无形之网,开始悄然撒向上海滩的各个角落,收拢的重点,正是那些被“巧合”光顾过的区域。而刚刚在军统和地下党两边都初步站稳脚跟,开始尝试主动引导局势的茯苓,还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这位顶尖的对手,凭着一丝不协调的直觉,列入了潜在的排查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