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洗净的天空,蓝得像窖藏多年的青瓷。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听雪轩的天窗,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的光毯,浮尘在光柱中缓缓起舞,像极微小的星群。
茯苓正整理着书架。她的手指拂过那些旧书脊,触感或光滑或粗糙,带着不同年代的印记。《声律启蒙》的纸页脆黄,《新青年》的封面挺括,《红楼梦》的线装处已有磨损。空气里有纸张的微甜、油墨的涩味,还有防蛀的樟脑丸散发的清冽气息——这是她的城池,她的阵地。
“嗒、嗒……嗒……嗒嗒嗒。”
后门的敲门声轻而克制,却让茯苓瞬间凝住。两下,顿,一下,再三下——最高级别紧急联络信号。
她无声地滑下楼梯。没立刻开门,先贴近门板。透过那条她自己用细针划出的观察缝,看见后巷空荡,只有一只玳瑁色的花猫在墙头舔爪子。目光再移向巷口对面杂货铺二楼——窗帘被掀起一角,旋即落下。
安全。
门闩滑开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门外站着位穿深灰长衫的老者,五旬上下,鬓角斑白,圆框眼镜后的目光却锐利如鹰。他提着个旧皮包,包角磨得泛白,金属搭扣却擦得锃亮。
“是……苏小姐?”声音低沉,略带沙哑。
茯苓侧身:“褚教授,快请进。”
门重新合上,插闩落下,将午后街市的喧嚣隔在外面。后堂里光线昏暗,只有从高窗漏下的几缕光,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
褚教授没有坐。他快速环视四周——堆满书的角落、简易的书桌、墙角的小炭炉,目光最后落在茯苓脸上:“郑远同志说,您懂无线电。”
不是疑问,是陈述。
茯苓心头微动:“略知皮毛。教授请坐,我沏茶。”
“不必麻烦。”褚教授摆摆手,却将皮包放到桌上,打开搭扣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取出几张图纸,纸张边缘已经起毛,“情况紧急,根据地野战电台的改进遇到瓶颈。郑远说……您或许有办法。”
图纸铺开,密密麻麻的公式、电路图、英文标注。茯苓的目光落在上面——那是这个时代最前沿的无线电设计图,却也是她眼中熟悉又陌生的“古董”。
“功率放大器效率太低?”茯苓的指尖轻点图纸某处。
褚教授眼睛一亮:“正是!甲类放大功耗大,乙类失真严重,体积重量都降不下来。”
“试过推挽式吗?”茯苓抬眼。
空气有片刻凝固。
褚教授缓缓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动作慢得像在确认什么:“推挽放大……您是说,用两个电子管交替工作?”
“理论上效率能接近百分之六十,比甲类翻倍。”茯苓走到书架边,抽出一本英文旧书——《principles of Radio Engineering》,“这里有个简图,虽然不完整,但原理相通。”
褚教授接过书,手指微微颤抖。他翻到那一页,就着窗光细看,嘴里喃喃念着参数:“屏压……负载阻抗……交叉失真补偿……”
忽然,他抬头,镜片后的眼睛灼灼发亮:“交叉失真!这就是我一直卡住的地方!可是相位调整需要精密电感,野战条件下——”
“可以用Rc移相网络替代。”茯苓从抽屉里取出铅笔和草稿纸,迅速画出简图,“虽然频带窄些,但若固定工作频率,完全可行。”
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褚教授俯身细看,呼吸渐渐急促。他忽然从自己包里也抽出铅笔,在茯苓的图旁添加算式:“那么品质因数q值要控制在……让我算算……”
一老一少,两颗头颅几乎凑在一起。阳光缓慢移动,光斑从桌面爬到墙边。炭炉上的水壶开始发出细微的嘶声,水快开了。
“还有本振稳定度。”褚教授又指向另一处,“Lc回路受温度影响太大,野战昼夜温差能有二三十度,频率飘得厉害。”
茯苓沉吟片刻:“石英晶体。做基准源。”
“晶振?”褚教授苦笑,“我知道,美国贝尔实验室1934年就发表了论文。可我们连石英片都弄不到,更别说切割、镀银、封装——”
“手表。”茯苓轻声说。
“什么?”
“某些进口手表里,有现成的音叉式晶振。”茯苓走到柜台后,拉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取出个小木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几块拆解下来的机芯零件,其中就有两个银色的圆柱体,“去年收旧货时偶然得来的。瑞士‘梅花’表,里面的赫兹晶振。虽然频率不对,但工艺原理相通。”
褚教授小心翼翼接过那枚晶振,对着光看。金属外壳反射着温润的光泽,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细微的结构。“老天……”他喃喃道,“这是……这是现成的样品啊!”
水壶沸腾了,尖锐的哨音打破寂静。茯苓起身沏茶。茶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但在滚水中舒展开时,那股熟悉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混入了旧书和图纸的气味中。
褚教授终于坐下,捧着茶杯,却顾不上喝。他盯着茯苓,眼神复杂:“苏小姐,这些知识……您从哪儿学的?”
茯苓吹散茶汤上的热气:“读过些书。以前家里……有些海外关系,带回来不少期刊。”这话半真半假。她顿了顿,转开话题,“天线部分,我还有个想法。”
“您说。”
“与其追求全向辐射,不如定向增强。”茯苓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八木天线结构,“三单元或五单元八木天线,增益能到8-12分贝,相当于把功率放大四到十六倍。而且方向性强,被侦测的概率反而降低。”
褚教授猛地放下茶杯,茶水溅出几滴:“方向图!对,方向图!我们可以做成可旋转的——等等,重量问题……”
“用竹竿做骨架,铝箔或细铜管做振子。”茯苓说,“我在阁楼试过小模型,轻便得很。”
两人越聊越深。从负反馈稳定放大系数,到超外差式接收机的镜像抑制;从电源滤波的纹波系数,到简易场强计的校准方法。褚教授不时拍案叫绝,又时而陷入沉思,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算式越来越密。
窗外的光影渐渐倾斜,由金黄转为橙红。远处传来电车收班的叮当声,小贩的叫卖声也稀疏了。
当时钟指向五点时,巷口传来三声短促的鸟鸣——郑远的安全信号。
褚教授如梦初醒,看着满桌的草稿纸,又看看窗外天色,长叹一声:“没想到……真没想到。苏小姐,您这些想法,至少能让我们的野战电台性能提升一代。”
他仔细收起所有图纸和草稿,动作郑重得像在收藏珍宝。皮包搭扣再次“咔哒”合上。
“教授,”茯苓轻声说,“路上千万小心。这些图纸……”
“我会贴身带着。”褚教授拍了拍胸前内袋,“就算我被捕,也会先吞掉它们。”
话说得平静,茯苓却心头一紧。
送到后门,褚教授戴上帽子,忽然转身,深深看了茯苓一眼:“苏小姐,今日一晤,褚某终生难忘。在这朝不保夕的年月,能遇见真正懂技术、有见地的人……是幸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根据地需要您这样的头脑。等战事好转,请您一定来。那里有实验室,有仪器,有同样痴迷技术的人……我们可以做真正的研究。”
茯苓眼眶微热:“会有那一天的。”
门开了又关。脚步声轻轻远去,融入暮色渐浓的市声里。
茯苓背靠门板,久久不动。后堂里还残留着茶香、墨味,还有那种智力激荡后特有的、令人振奋又疲惫的气息。她走到桌边,看着褚教授用过的茶杯——杯沿有个浅浅的唇印,茶水已凉。
她慢慢收拾桌面。铅笔放回笔筒,草稿纸叠齐。在最后一张纸的背面,她看见褚教授临走前匆匆写下的两行小字:
“技术无界,知音难觅。
静待春风化雨时,共剪西窗烛。”
茯苓将这张纸小心折好,放进书架最里层那本《唐诗三百首》的扉页间。
窗外,华灯初上。这座不夜城又开始闪烁它虚假的繁华。但在某个角落,某个简陋的后堂里,一些真实的、明亮的东西,刚刚被点燃。
【与关键技术人员建立深度信任与学术交流渠道,潜在战略价值巨大。知识共享,功勋+200。】
【当前功勋:9515。】
系统提示音响起时,茯苓正重新点亮油灯。暖黄的光晕铺开,将她的影子投在满墙的书脊上。那些沉默的文字,那些承载着思想与技术的纸张,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在光影中低语。
她不是一个人。
从来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