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前夜,空气里有一股铁锈般的潮湿气味。法租界公寓楼三楼,李秘书推开一扇气窗,阴云低压的天幕下,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闷闷地敲了十一下。
“名单最后核对一遍。”他把一张毛边纸铺在桌上,指尖点过一个个名字,“绸缎庄老徐、报馆刘先生、电厂技术员小赵……都是单线联系的,互相不知底细。”
姚慧坐在床沿,手里反复折叠着一块红盖头,丝绸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请柬上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仪式二十分钟,茶话会一个钟头,宴席六点开始。”她像背诵作战计划一样说着流程,“情报分三次传递:仪式后、茶话会中途、散场时。最后一次在门口,老徐的汽车后备箱。”
茯苓在检查窗户插销,手指抚过木质窗框上细微的裂纹。“后巷的垃圾车明天早上五点来,司机是我们的同志。万一有事,可以从厨房窗户跳到车顶。”
三人忽然同时沉默了一瞬。留声机早就停了,只有隔壁人家婴儿的啼哭声,细弱地穿过墙壁。
“都去睡会儿吧。”李秘书摘下眼镜,用力捏了捏鼻梁,“养足精神。”
没人动。空气里的不安像水底的暗流,无声却分明。
---
同一时刻,极司菲尔路76号地下刑讯室。
老王被反绑在铁椅上,头顶那盏一百瓦的灯泡烤得他头皮发烫。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尿臊和铁锈的混合气味,墙壁上深褐色的污渍层层叠叠。
“王福贵,法租界同春里七号公寓,你上礼拜去了三趟。”审讯的特务小队长姓金,叼着烟,烟灰掉在老王裸露的膝盖上,烫得他抽搐了一下,“干嘛去了?”
“修、修水管……”老王声音发抖,“房东雇的我……”
“修水管?”金队长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他抄起桌上的皮鞭,鞭梢浸过盐水,在空中抡出呜的一声,重重抽在老王的脊背上。
皮肉开裂的声音混着惨叫砸在水泥墙上。隔壁刑讯室传来更凄厉的嚎叫,像某种应和。
两个钟头后,老王瘫在椅子上,像一块被拧烂的抹布。手指的指甲全翻了,十指肿成紫黑色。电刑在他胸口留下焦糊的烙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咕噜声。
“我说……我说……”他眼神涣散,口水混着血丝从嘴角淌下来,“明天……明天下午……同春里七号……有婚礼……他们的人……要办事……”
“办什么事?”金队长蹲下来,烟头几乎戳到他眼皮上。
“不、不知道……我只帮忙搬过桌椅……听见说……有重要人物会来……”老王哭起来,眼泪冲开脸上的血污,“真的不知道了……求求你……”
金队长站起身,皮鞋踩在血泊里,发出黏腻的声音。他走出刑讯室,走廊回荡着他的脚步声。推开吴世宝办公室的门时,里面烟雾缭绕。
“招了?”吴世宝正用一把小刀削苹果,皮连成一长条,垂到地毯上。
“招了点边角料。”金队长把记录递过去,“明天下午,同春里七号,共党借婚礼搞集会。具体内容不详,但估计不小。”
吴世宝的刀停住了。他慢慢抬起眼,那双三角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陈明楚那边知道吗?”
“还没报。这是咱们行动处抓的人。”
“好!”吴世宝猛地一拍桌子,苹果滚到地上,“他陈明楚天天捧着那些电台当宝贝,这次老子给他看看,什么叫真刀真枪!”他抓起电话,“给我接行动一队、二队,还有法租界巡捕房的老赵……对,现在!”
---
凌晨三点,33号首长安全屋的油灯还亮着。
敲门声响起时,交通员老秦几乎是摔进来的,棉袍前襟被汗水浸透了一片深色。“首长……出事了……”他哆嗦着掏出一截卷烟纸,上面用针尖扎出密密的点。
33号接过纸,凑到灯下。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动,映出纸面上译出的寥寥数字:“婚礼暴露。76号吴。明日下午动手。”
房间死一般寂静。能听见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黄浦江上货轮的汽笛——悠长,空洞,像某种哀鸣。
“情报……传递到哪一步了?”33号的声音干涩。
“按计划,明天分三次。现在只完成了前期准备,核心内容还在李秘书手里。”旁边的机要员低声回答。
“撤回所有人员,立即取消行动?”另一人试探道。
33号闭上眼睛。他眼前闪过江北根据地地图,那些即将被“铁壁合围”的村庄,那些在破庙里、山洞中等候指示的同志,那些毫无防备的百姓。
“不能撤。”他睁开眼,眸子里一片决绝的冰冷,“江北等这份情报,是在等救命稻草。”他看向老秦,“传令:一、情报传递按原计划进行,必须完成。二、通知李、姚及所有核心人员,准备身份暴露,准备战斗。三、茯苓同志任务变更——断后,救援,不惜一切代价掩护情报员撤离。”
命令像冰块砸在地上。机要员的手在颤抖:“首长,那他们……”
“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33号打断他,声音像生了锈,“从走进这行那天起,就知道。”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卷着弄堂深处野狗的呜咽。天边泛起一丝惨白,像刀锋上掠过的光。
“告诉茯苓,”他背对着众人,肩膀的线条绷得笔直,“如果到最后……让她选干净的路走。别落到76号手里。”
---
凌晨四点,茯苓的门被敲响。
她其实一直没睡,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敲门声只响了两下,短促得像心跳漏拍。她拉开门,交通员小孙站在外面,脸白得像纸,递过来那截卷烟纸时,手指冰凉。
就着窗外微弱的晨光,茯苓读完了那几行字。纸很粗糙,摩挲着指腹有种沙砾感。她闻到了小孙身上带进来的、黎明前街道的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印刷油墨的苦味——他刚从地下印刷点过来。
“知道了。”她把纸递回去,“烧掉。”
小孙没动,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眼圈红得厉害。
“去吧。”茯苓声音很轻,“告诉上面,我会完成任务。”
门关上后,她在原地站了几秒。房间很暗,只有窗玻璃泛着铁青色的天光。她走到床边,拿起那件叠好的淡蓝色洋裙——姚慧昨天特意送来的,“表妹”的戏服。丝绸冰凉柔滑,在指尖像水一样流过。
她把裙子放下,打开衣柜底层。里面是深灰色的布裤、黑色对襟衫,还有一双软底布鞋。她一件件换上,布料摩擦皮肤发出窸窣的声响。然后是枪——手枪的金属枪身冰凉沉重,她拉开枪栓,借着微光检查弹膛,黄铜子弹排列整齐,散发着淡淡的枪油味。
最后,她从床板夹层里取出三枚木柄手榴弹,用布条仔细绑在腰间和内襟。动作很慢,很稳,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老马牺牲时的画面忽然清晰起来。不是血,不是枪声,是他最后塞过来那个子弹壳的温度——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
她扣上最后一粒布扣,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眼神平静,只有瞳孔深处,有一点极寒的星火在烧。
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远处传来早班电车开动的叮当声,卖豆浆的梆子声,还有谁家开门泼水的哗啦声——上海正在醒来,寻常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临危受命,任务升级为绝境断后与救援,肩负为战友杀出血路的死士之责。功勋+200。】
【当前功勋:3750。】
系统的声音落下时,茯苓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她推开门,楼道里还是一片昏暗。走下楼梯时,布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