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却视若无睹,拉着浑身僵硬的承瑞,径直穿过恭敬的鬼兵和瑟缩的亡魂,走到了奈何桥边。
她踮起脚尖,扒着孟婆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边缘,小鼻子嗅了嗅,然后嫌弃地皱起了眉:“还是这么难闻。”
孟婆:“……”
瑶光转过头,看着脸色惨白、几乎要晕过去的承瑞,指了指那口锅:“记住这个味道,以后要是闻到了,就说明你到地方了。”
承瑞:“……” 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走吧,前面还有更好玩的。”瑶光似乎觉得奈何桥没什么意思,又拉着他,迈过了那座象征着生死界限的石桥。
桥对面,景象骤变。
不再是荒芜的原野,而是一片更加广阔、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天地。
远处传来无数凄厉绝望的哀嚎、诅咒和哭泣声,混杂着皮鞭抽打、铁链拖曳、烈火焚烧、寒冰冻结等等令人牙酸的声音。
隐约可见无数巨大的、造型狰狞的刑具轮廓,以及在其中承受着难以想象痛苦的、扭曲变形的魂体。刀山闪烁着寒光,火海翻腾着烈焰,油锅沸腾着黑油……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这里,是地狱道。
仅仅是站在边缘,感受着那逸散出来的亿万亡魂的痛苦与怨念,承瑞就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撕裂了。他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若非瑶光牵着,他早已瘫软在地。
“喏,那边是拔舌地狱,专治搬弄是非、巧言谎骗之徒。”瑶光用小胖手指着一个方向,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御花园的某个景点,“那边是冰山地狱,对付不孝不贞之人最有效。还有油锅、刀山、孽镜台……”
她每说一处,承瑞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就在这时,前方翻滚的血色雾气中,一座巍峨肃穆、散发着无尽威严的黑色大殿轮廓隐隐浮现。殿门前,矗立着两头巨大的、面目狰狞的石兽,瞳孔中燃烧着幽绿的鬼火。
一名身着帝王黑袍、头戴冠旒的身影,正领着数名气息强大的属官,恭敬地等候在殿门之外。为首的,正是承瑞在流光殿水镜中惊鸿一瞥过的——十殿阎罗之首,秦广王!
见到瑶光牵着承瑞走近,秦广王立刻率众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地府特有的回响,却又无比恭谨:“恭迎老祖法驾!”
他的目光掠过瑶光,落在她身边那个明显是生魂、却能被老祖亲自牵着手带入地府深处的小小孩童身上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但随即化为更深的敬畏。
瑶光摆了摆小胖手,算是回礼,然后拉着承瑞,大摇大摆地走向那座象征着地府最高权力中枢的——森罗殿!
踏入殿门的瞬间,承瑞只觉得一股浩瀚如星海、沉重如须弥山的威压笼罩下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殿内广阔无边,两侧矗立着形态各异、面目威严或狰狞的鬼神虚影,正中则是一张巨大的、散发着幽冷黑光的玄铁案几。
瑶光走到案几后,那本该是阎君端坐的位置,随手将怀里的《生死簿》往案上一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自己则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张对于她来说过于巨大的玄铁椅,晃荡着小短腿,坐稳了。
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对还僵在殿中的承瑞喊道:“过来坐呀!”
承瑞看着那张散发着无尽威严的玄铁椅,又看了看下方躬身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的秦广王与一众地府神明,只觉得头皮发麻,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在瑶光“鼓励”(或者说,不容拒绝)的目光下,他最终还是一步一挪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只敢挨着一点点边沿,坐了下来。屁股下的玄铁冰冷刺骨,直透灵魂。
瑶光似乎很满意,她伸出小胖手,随意地翻开那本巨大的《生死簿》,小手指在上面划拉着。
“这个,贪赃枉法,害得人家破人亡,判个刀山火海,三百年。”
“这个,还算有点良心,就是懦弱无能,下辈子当块石头吧,清净。”
“咦?这个有意思,阳寿未尽,自己吓自己吓死的……丢去畜生道,让他长长胆量。”
她奶声奶气地点评着,每说一句,下方的判官便立刻躬身应“是”,手中判官笔飞快地在副册上记录着。秦广王则垂手肃立,如同最恭顺的臣子。
承瑞坐在旁边,听着那些决定无数魂魄命运的话语,看着下方那些传说中执掌生死轮回的鬼神恭敬听令的模样,只觉得如同置身于一场荒诞离奇、却又真实得可怕的梦境。
他偷偷看向身边那个晃着脚丫、啃着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糖块、如同游戏般裁定着阴阳两界的小小身影。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的皇姑姑,不仅仅是皇宫里一个特殊的存在。
她是凌驾于生死之上,执掌因果轮回的老祖。
而她带他来这里“认路”,其背后的深意,让承瑞在无边的恐惧之中,隐隐生出了一丝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明悟。
瑶光处理完几桩“公务”,似乎有些倦了,打了个小哈欠。
她合上《生死簿》,拍了拍小手,对下方的秦广王道:“行了,今天就到这吧。这小家伙我带走了,以后说不定让他来帮你们分担点杂活。”
秦广王等人连忙躬身:“恭送老祖!”
瑶光跳下玄铁椅,再次牵起承瑞冰凉的小手。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当承瑞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流光殿内,依旧坐在那张散发着月华清辉的白玉凉席上,窗外,天色将明未明,透着熹微的晨光。
殿内安宁静谧,仿佛刚才那趟地府之行,真的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但他身上残留的阴冷死气,以及灵魂深处对奈何桥、森罗殿、地狱景象的清晰记忆,都在提醒他,那一切都是真的。
瑶光已经爬回她的专属位置,抱着一个软枕,蜷缩起来,准备睡个回笼觉。临闭上眼前,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路……给你指了……”
“以后能走多远……看你自己的胆子了……”
声音渐低,她已沉入梦乡。
承瑞独自坐在凉席上,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久久无言。
他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恐惧正在一点点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茧般的新生光芒,以及一种远超年龄的、沉重的决心。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看到的,将不再仅仅是红墙金瓦的宫廷。
他的世界,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