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滋生。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走进了流光殿。
瑶光正趴在水池边,用一根细长的玉杆逗弄里面几尾通体晶莹、头生玉角的灵鲤,玩得不亦乐乎。
“姑姑,”承瑞行了礼,斟酌着将周明远之事,以及自己那点隐晦的心思,说了出来。他并未明言要打压,只说是担心此人品性,恐非纯臣。
瑶光逗鱼的动作顿住了。
她慢慢转过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琥珀色大眼睛,此刻却清冽得像昆仑山巅的寒泉,直直地看向承瑞。
承瑞被她看得心头一紧,莫名有些发虚。
“小承瑞,”瑶光的声音依旧奶声奶气,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冷意,“我教你用《生死簿》,是让你‘知’天下,辨忠奸,治国安邦,不是让你学那些蝇营狗苟的权术,去琢磨怎么拿捏臣下,巩固你那点还没坐稳的位子!”
承瑞脸色一白,连忙躬身:“侄儿不敢!”
“不敢?”瑶光站起身,迈着小短腿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明明矮了他大半截,气势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我看你敢得很!才尝到点甜头,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周明远那点私心,与他为国做出的贡献相比,算得了什么?《生死簿》记录功过,是让你明辨是非,权衡用人,不是让你揪着小辫子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一套!”
她伸出一根肉乎乎的手指,戳着承瑞的胸口,一字一句道:“你给我记住,帝王之心,当如皓月,光照山河,可容尘埃,亦有雷霆!不是让你变成阴沟里的老鼠,整天琢磨着怎么算计人!”
“你若只想做个玩弄权术的皇帝,趁早滚出我这流光殿,别污了我的地方!老祖我没兴趣培养一个心思龌龊的掌权者!”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重重劈在承瑞心头!他浑身剧震,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皇姑姑从未用如此严厉的语气跟他说过话!
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侄儿知错!侄儿一时糊涂,辜负姑姑教诲!请姑姑责罚!”
瑶光看着他伏地请罪的模样,冷哼了一声,身上的冷意稍稍收敛。
“起来吧。”她转过身,重新走回水池边,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慵懒,却依旧带着敲打的意味。
“权力是工具,不是目的。用它来守护该守护的,清除该清除的,才是正道。若被权力迷了眼,失了本心,那你和你曾经厌恶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承瑞缓缓站起身,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惭愧,更有一种被点醒的清明。
“侄儿谨记姑姑教诲!”他郑重说道。
瑶光背对着他,摆了摆小胖手:“记住就好。去吧,该干嘛干嘛去。周明远那边,你自己看着办,别让老祖我失望。”
承瑞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行礼,退出了流光殿。
走出殿门,外面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却让他感觉有些冷。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宁静的殿宇,心中对那位看似幼童的姑姑,敬畏之心更重,却也多了几分真正的感激。
回到东宫,他思索良久,最终并未对周明远采取任何行动,反而在一次议事中,对其提出的某项利国利民的策略大加赞赏,并委以重任。
周明远感激涕零,办事愈发尽心。
承瑞看着这一切,心中那份因权力而滋生的浮躁,渐渐沉淀下来。
他明白,皇姑姑给他的,不仅仅是通天的手段,更是一面映照本心的镜子。
这条路,他得走得正,才能不辜负这份机缘,不辜负这万里江山。
流光殿内,瑶光感知到承瑞心绪的变化,撇了撇嘴,继续逗她的灵鲤。
“总算还没笨到家……”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嘴角却微微翘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流光殿的日子,在承瑞于《生死簿》前的“刻苦攻读”与瑶光花样百出的“休闲娱乐”中,如溪水般静静流淌。
朝堂在新帝治理下日渐稳固,承瑞这储君也当得越发有模有样,偶尔提出的政见,角度刁钻,直指要害,令一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臣都暗自心惊。
然而,这日午后,一份来自江南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打破了这份平静。
军报并非边关战事,而是——天灾。
江南道连日暴雨,江河水位暴涨,多处堤坝告急。最严重的是青州府,境内澜江主干决堤,洪水肆虐,淹没良田村庄无数,百姓死伤惨重,流离失所者更是不计其数。灾情如火,请求朝廷速拨钱粮,派遣得力干员赈灾。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新帝立刻召集重臣商议对策,调拨物资,选派钦差。承瑞作为储君,自然也参与其中。他看着皇祖父和臣工们焦灼的神色,听着那一串串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心中沉甸甸的。
回到东宫,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生死簿》。他凝神静气,将意念集中于青州府及澜江水系。
暗金色的竹简在他意识中哗啦啦翻动,无数信息流淌而过。他“看”到了那场异常的、连绵不绝的暴雨,看到了不堪重负的堤坝在洪水中轰然垮塌的瞬间,看到了浊浪中挣扎呼号的百姓,也看到了灾区地方官员或奋力组织救灾、或惊慌失措、甚至中饱私囊的种种情状。
然而,随着“翻阅”的深入,承瑞的眉头越皱越紧。
《生死簿》上关于此次水患的记载,除了天灾部分,还隐隐指向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地方祭祀的记录显得格外频繁且诡异,某些被供奉的“河神”、“水伯”名号,带着一股不属于正统神道的、阴冷邪异的气息。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一些死于水患的百姓记录后面,标注的死亡原因,除了“溺毙”、“房屋倒塌”外,竟还有少量是“精气枯竭”、“魂力被摄”!
这绝非寻常天灾!
承瑞霍然起身,直奔流光殿。
殿内,瑶光正指挥着两个新来的、面容呆滞的小鬼侍从,把她那张白玉凉席搬到靠窗有阳光的地方。
见承瑞急匆匆进来,她挥挥手让小鬼退下,打了个小哈欠:“慌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姑姑!”承瑞也顾不上礼仪,直接将自己在《生死簿》上的发现说了出来,“此次江南水患,恐非单纯天灾,似有邪祟借水势作乱,窃取生魂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