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收到徐光启那封言辞恳切、探讨细节的回信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这位沉溺于“杂学”、在正统仕途上并不得志的官员，何曾得到过当朝首辅如此郑重其事的关注与鼓励？信中对纺机齿轮传动效率、水力应用瓶颈等专业问题的见解，更显示出写信者绝非附庸风雅，而是真正懂行之人。
一股久违的热流涌上心头。宋应星立刻将信小心收好，随即按照信中隐晦的指引，通过特定渠道联系上了苏州府的王化贞。在王化贞的暗中协调下，苏州城郊一间僻静的旧工坊被悄悄启用，几位手艺精湛、口风严实的老匠人被聚拢过来，所需的铁料、木料也通过非官方的渠道陆续到位。
试验，在极其隐秘的情况下开始了。江南的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工坊破旧的瓦顶，掩盖了里面锉刀打磨、木槌敲击的声响。宋应星脱下官袍，换上短打，整日泡在工坊里，与匠人们一同琢磨图纸，调整部件。徐光启信中提到的一些思路，如改进传动齿轮的咬合角度以减小摩擦损耗，给了他关键的启发。
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最初的几个原型机要么传动不畅，容易卡死；要么效率提升有限，得不偿失。失败接踵而至，昂贵的材料变成废料，匠人们开始流露出沮丧和怀疑。宋应星也焦虑得嘴角起泡，但他想起徐光启信中那句“勿以俗见为囿，精研实务，其功未必在经义之下”，又咬牙坚持下来。
就在试验陷入僵局时，一位被王化贞称为“南边老师傅”的陌生老工匠，被悄悄引进了工坊。此人寡言少语，但一双眼睛精光内敛，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他仔细查看了失败的机具和图纸，并未多言，只是拿起工具，对着几个关键部件进行了些微调整，又建议更换一种更韧的木料作为某处框架。
奇迹般地，重新组装后的纺机，在利用简陋水力驱动测试时，发出了顺畅得多的嗡鸣声，出纱的效率和均匀度都有了显着提升！虽然距离理想状态仍有差距，但这无疑是突破性的进展！
宋应星大喜过望，对那老工匠的身份极为好奇，旁敲侧击询问，老工匠只淡淡说了句“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便不再多言，数日后悄然离去。宋应星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却不敢深究，只是将这份感激与困惑埋在心底，更加专注地投入后续改进。
就在江南工坊里“匠气”初显生机之时，北京的文渊阁内，徐光启却在为如何将这股“新风”吹入帝国最高决策层而犯难。
他精心撰写了一份奏章，并未直接提出设立“格致院”这等惊世骇俗的建议，而是以“察民生、增国用”为名，详细阐述了改进纺织器械对于提升江南棉布产量、增加税收、惠及织户的潜在益处，并附上了宋应星方案前期试验取得进展的乐观预估。奏章写得深入浅出，数据详实，力求打动那位只对结果感兴趣的皇帝。
奏章通过通政司正常渠道递入宫中，数日却无回音。徐光启又通过内阁渠道催问，司礼监的回覆永远是“皇爷已阅，留中斟酌”。
这一“斟酌”，便是一个多月。期间，徐光启从某些内廷传出的零星消息得知，皇帝最初翻阅时，看到那些齿轮图样和数字估算，只皱了皱眉，便随手丢在了一边，继续欣赏新进献的西洋自鸣钟去了。后来似乎有太监（非张宏一系，或是与江南利益关联不深者）在旁边提了一句“若真能多织布，内帑或也可多些进项”，才让皇帝又勉强拿起来看了几眼，但终究兴趣缺缺。
“留中不发”，在官场上，往往意味着不予考虑，但又不想明确驳回，给上奏者留些面子。徐光启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对于醉心于修道享乐、只关心眼前金银与奇巧玩物的万历皇帝而言，这种需要长期投入、未来才可能见效的“匠作之事”，远不如一颗“金丹”、一场盛宴来得有吸引力。皇帝的视野，早已被西苑的亭台楼阁和丹房的袅袅青烟所遮蔽。
更让他警惕的是，几乎在他上奏的同时，都察院便有御史风闻上奏，弹劾“有官员不务正业，结交匠役，鼓捣奇器，有损士体”，虽未点名，但指向性已然明显。这显然是江南某些势力在得知风声后的反制，试图将“格物”之举污名化，扼杀于萌芽。
内廷无兴趣，外朝有阻力。徐光启第一次推行新政构想，便遭遇了比想象中更冰冷的壁障。他意识到，在皇帝彻底怠政、权力格局微妙平衡的当下，想要自上而下推动任何实质性变革，尤其是涉及观念与利益重新分配的变革，是何等艰难。
难道就此放弃？徐光启看着案头那份被“留中”的奏章副本，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纺机”、“效率”、“增税”等字眼。他想起了江南工坊里可能正在挥汗如雨的宋应星，想起了那可能正在嗡鸣转动的新纺机原型。
不，不能放弃。皇帝不支持，未必就无路可走。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既然无法立刻获得朝廷的正式名分与大规模资源，何不先依托地方，以点带面？若宋应星的改进最终能成功，并确实在某个局部（比如苏州府的官营织造局）带来实实在在的效益，届时再以“已成之效”上奏，说服力将截然不同。
他再次提笔，给王化贞和宋应星各写了一封密信。给王化贞的信中，要求他务必为宋应星的试验提供周全保护与必要支持，同时留意寻找合适的、可控的官营或半官营织坊，作为将来试用改进后纺机的试点。给宋应星的信则更长，除了技术探讨，更多是鼓励与嘱托，让他不必焦虑于朝中风向，只需潜心将机具改进至真正可用、高效的程度。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徐光启脑海中莫名闪过这句古训。推广“格物”新风，或许也当如此。先扎实地做出成果，做出效益，待星火渐成燎原之势，再图名分与大举。
他将密信小心封好，唤来绝对可靠的家仆送出。目光再次落向南方。
江南的春雨，是否能浇灌出这株迥异于传统仕途的“奇技”之苗？而西苑的笙歌，又将继续掩盖多少关乎帝国未来的无声博弈？徐光启不知道答案，但他决定，先将自己能做的，做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