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六月十四,黄昏。
辽河岸边,残阳如血。
李如松的尸体被亲兵们拼死抢回时,已几乎不成人形。这位辽东总兵、名将李成梁的长子,最终选择了与父亲截然不同的道路——他战死在辽河第三道防线的土墙上,身中二十七箭,刀口十一处,至死仍保持着挥刀向前的姿态。
残存的八千明军退守最后一座营寨,营寨外围,是密密麻麻的女真八旗军帐。五万铁骑将这座孤寨围得水泄不通,战马的嘶鸣与女真士兵的呼啸声此起彼伏,如同狼群环伺。
营寨中央大帐内,气氛凝重如铁。蓟镇总兵杜松刚刚率一万援军抵达,但面对五倍于己的敌人,所有人的脸上都看不到希望。
“赵阁老到——”
帐外传来通报。众人齐刷刷转头,只见杨震搀扶着一个瘦削的身影缓缓走入。赵宸披着厚裘,脸色苍白如纸,每走一步都要喘息片刻,但那双眼睛依然沉静如深潭。
“阁老!”杜松连忙让出主位,“您怎么亲自来了?这身子……”
“再不来,辽东就没了。”赵宸在主位坐下,环视众人,“战况如何?”
副将刘綎单膝跪地,声音哽咽:“李总兵……殉国了。三道防线全破,我军伤亡过半,现存可战之兵不足两万。女真人正在打造攻城器械,最迟明晨就会发起总攻。”
帐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两万对五万,守一座临时营寨,几乎没有胜算。
赵宸沉默片刻,忽然道:“努尔哈赤的中军大帐在何处?”
“在北面三里,黄龙旗下。”杜松不解,“阁老问这个……”
“备马,”赵宸缓缓起身,“我要去见他。”
“什么?!”众人惊呼。
“阁老不可!”杨震急道,“努尔哈赤狼子野心,您此去无异羊入虎口!”
“正因为他有野心,我才有机会。”赵宸咳嗽了几声,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羊皮图,“诸位可知,努尔哈赤为何突然南下?”
“自然是趁我大明海战方酣,想趁虚而入!”
“这是其一。”赵宸展开羊皮图,那是一幅极其古老的地图,上面绘着蜿蜒的山脉与河流,标注着古怪的文字,“其二……他想要这个。”
众人围拢细看,只见地图中央,一条形如巨龙的山脉贯穿南北,龙首位置标注着一个朱红的印记,旁边有一行小字:
“长白龙脉,太祖封存。得之者王,失之者亡。”
“这……这是龙脉图?!”杜松倒吸一口凉气。
“是,也不是。”赵宸轻抚地图,“这是当年汪直留下的遗物之一,据他所言,是三宝太监当年在辽东巡边时,偶然发现的秘密。长白山中,藏着一处前朝——很可能是金国或渤海国留下的秘藏。其中不仅有金银财宝,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有一份可以号令女真各部的‘金狼令’,以及……一册记载着女真各部先祖誓言的盟书。”
刘綎恍然大悟:“所以努尔哈赤急着南下,是想在我们发现这个秘密之前,控制辽东,独占秘藏?”
“不仅如此。”赵宸眼中闪过冷光,“他更怕的是,若我们得到盟书,便可以此分化女真各部,动摇他的统治。诸位想想,若建州女真以外的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知道,他们的先祖曾发誓永不南下犯边,而努尔哈赤却背弃誓言,会如何?”
“必生内乱!”杜松拍案,“可……阁老为何要将此图带去见努尔哈赤?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因为这是一张假图。”赵宸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真图在我离京前,已派人送往海西女真叶赫部。若努尔哈赤敢动我,真图便会公之于众。届时,女真内乱,他这‘大汗’也就当到头了。”
他收起地图:“更何况,我手中还有他更想要的东西。”
“什么?”
“黑水洋海战的捷报。”赵宸望向南方,“算算时日,战报应该已在途中。若努尔哈赤知道,葡、荷、日三国联军已被我大明水师全歼,他还敢孤注一掷吗?”
众人面面相觑,既觉此计凶险万分,又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绝境中唯一的生机。
“阁老,”杜松郑重抱拳,“末将愿率三百精骑护送您入敌营!”
“不,”赵宸摇头,“人越多,越显得心虚。我只要……两人。”
他看向杨震:“杨兄,你可愿随我走这一遭?”
杨震单膝跪地:“属下誓死相随!”
“还有一位……”赵宸目光扫过众人,“我需要一个精通女真语,且熟知女真内部事务的向导。”
帐帘被掀开,一个穿着明军服饰、却明显有女真血统的中年汉子走进来,单膝跪地:“末将佟养真,愿为阁老效命。”
“佟养真?”赵宸看着他,“你是……”
“末将本是建州女真佟佳氏,万历二十七年归顺朝廷,现为辽东巡抚衙门通事。”佟养真低头道,“末将熟悉女真各部内情,也……认得努尔哈赤。”
赵宸凝视他片刻,缓缓点头:“好,就你了。备马,我们即刻出发。”
一刻钟后,三骑出营寨北门。赵宸居中,杨震、佟养真一左一右。营寨大门缓缓关闭时,杜松站在墙头,望着那三个单薄的身影融入暮色,眼眶发热。
他忽然高举佩刀,嘶声高喝:“擂鼓——为阁老壮行!!!”
咚咚咚咚——
战鼓如雷,响彻营寨,也响彻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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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真中军大帐。
努尔哈赤正在与诸贝勒议事。这位四十三岁的女真首领端坐虎皮椅上,面容刚毅,目光如鹰。他身侧站着八旗旗主——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岳托,个个剽悍。
“父汗,”次子代善进言,“明军残部困守孤寨,已成瓮中之鳖。明日总攻,必可全歼!”
“不可轻敌。”四子皇太极摇头,“明军虽败,但营寨坚固,火器尚存。强攻必有损伤。不如围而不打,待其粮尽自溃。”
“八弟太过谨慎!”莽古尔泰冷哼,“我八旗勇士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那些明狗!”
正争论间,帐外忽有亲兵来报:“大汗!明军使者求见!”
“使者?”努尔哈赤皱眉,“何人?”
“自称……大明首辅赵宸。”
帐内瞬间安静。
“赵宸?”努尔哈赤缓缓起身,“那个扳倒郑贵妃、推行新政、重建水师的赵宸?他……在辽东?”
“是,只带两人,已到营门外。”
诸贝勒面面相觑。首辅亲至敌营,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父汗,此必是缓兵之计!”代善急道,“不如直接拿下……”
“不,”努尔哈赤摆手,“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赵阁老,究竟是何等人物。”
他重新坐下,整了整衣袍:“传!”
片刻后,帐帘掀开。
赵宸缓缓走入。他依然披着厚裘,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看起来像个久病未愈的书生。但当他抬眼看向努尔哈赤时,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让在场所有女真贵族都为之一凛。
那不是恐惧,不是哀求,而是一种……平静的审视。
“大明内阁首辅赵宸,”他微微颔首,“见过建州卫都督。”
只称“都督”,不称“大汗”,这是刻意提醒——在朝廷法理上,努尔哈赤只是大明的建州卫都督佥事。
努尔哈赤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压下:“赵阁老远来辛苦。赐座。”
有亲兵搬来木凳。赵宸坐下,杨震与佟养真立于身后。
“阁老此来,是代表大明皇帝求和?”努尔哈赤开门见山。
“不,”赵宸摇头,“是来给都督指一条生路。”
帐内哗然!莽古尔泰拍案而起:“放肆!我八旗铁骑已破辽河,明日便可踏平明军营寨!你一个病夫,敢在此大言不惭?!”
赵宸看都没看他,只盯着努尔哈赤:“都督以为,此战必胜?”
“五万对两万,胜算几何,阁老应比我清楚。”
“那都督可知,”赵宸缓缓道,“就在三日前,黑水洋上,我大明水师全歼葡萄牙、荷兰、日本三国联军十二艘战舰,毙敌四千,俘获战舰五艘。南洋水师提督俞咨皋已率得胜之师北上,不日将抵达天津卫。”
他顿了顿:“届时,三万水师精锐登陆,自山海关入辽,与辽东、蓟镇守军合兵,兵力可达八万。都督以为,你这五万人,可敌得过八万以逸待劳的明军?”
帐内死寂。所有贝勒的脸色都变了。
“胡言乱语!”代善厉声道,“三国联军岂是那么容易全歼的?”
“是不是胡言,都督自可派人去查。”赵宸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这是锦衣卫北镇抚使陆绎的令牌。陆镇抚使在‘鬼喉’海战中,率三十壮士设伏,引动海底地火,一举焚毁葡舰五艘。此战后,陆镇抚使失踪,此令牌是其亲兵带回的。”
令牌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在烛光下泛着暗红。
努尔哈赤接过令牌,仔细查看。他认得,这确实是锦衣卫高级将领的令牌,造不得假。
“就算海战得胜,水师北调也需要时间。”皇太极冷静分析,“阁老此时孤身入营,不正说明明军已岌岌可危,等不到援军了吗?”
“四贝勒果然精明。”赵宸看向皇太极,“但我此来,不是为拖延时间,而是为救都督性命。”
他从怀中取出那卷羊皮图:“都督可知此物?”
努尔哈赤接过展开,只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
“龙脉图……你从何得来?!”
“自然是汪直所遗。”赵宸淡淡道,“都督这些年暗中寻找的,就是它吧?长白秘藏,‘金狼令’,各部盟书……若得此物,便可名正言顺统一女真各部,甚至……问鼎中原。”
努尔哈赤攥紧地图,指节发白。这是他最大的秘密,连最信任的儿子们都未完全告知。
“可惜,”赵宸话锋一转,“都督拿到的这张图,是假的。”
“什么?!”
“真图此刻……”赵宸看向佟养真,“佟通事,你说说,真图在哪?”
佟养真上前一步,用女真语高声道:“大汗!真图已被赵阁老派人送往叶赫部!叶赫贝勒金台石已派人传信各部,三日后会盟,公开展示盟书!”
帐内瞬间炸锅!
叶赫部是海西女真最强的一部,向来与建州女真不和。若真让他们得到盟书,以“背弃先祖誓言”为由号召各部,努尔哈赤的统治将土崩瓦解!
“你——!”努尔哈赤猛地站起,眼中杀机毕露。
“都督若此刻杀我,”赵宸平静道,“我营中将士便会放出信鸽,令叶赫部即刻公开展示盟书。届时,女真内乱,都督这五万大军……还能剩多少?”
他咳嗽了几声,继续道:“而我大明水师正在北上,辽东、蓟镇援军已在途中。内外交困之下,都督觉得,自己还有几分胜算?”
句句如刀,直刺要害。
努尔哈赤死死盯着赵宸,胸膛剧烈起伏。许久,他缓缓坐下,声音嘶哑:“阁老……想要什么?”
“很简单。”赵宸伸出三根手指,“第一,立即退兵,返回建州,并立誓十年内不再犯边;第二,交出此次南下的主谋——我知道,是李成梁旧部与你们暗中勾结;第三……”
他顿了顿:“我需要都督的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若他日女真真的一统,建国称制,”赵宸直视努尔哈赤的眼睛,“不得屠戮汉民,不得毁我典籍,不得断绝孔孟之道。汉女真,当如辽之契丹与汉,金之女真与汉,可以共治,不可相残。”
这番话,让所有贝勒都愣住了。他们本以为赵宸会提出苛刻的赔偿条件,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要求。
努尔哈赤也怔住了。许久,他缓缓道:“阁老……为何?”
“因为我知道,女真崛起,已成定势。”赵宸苦笑,“辽东苦寒,朝廷鞭长莫及,女真一统是迟早的事。我阻止不了,但至少……可以为辽东数百万汉民,争一条活路。”
他站起身,因动作太猛,又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丝。杨震连忙扶住。
赵宸擦了擦嘴角,继续道:“都督,这天下很大,容得下汉人,也容得下女真。何必要杀得尸山血海,让子孙后代永世为仇?”
帐内寂静无声。烛火噼啪,映照着每一张神色复杂的脸。
良久,努尔哈赤缓缓起身,走到赵宸面前,深深一揖:
“阁老高义,努尔哈赤……受教了。”
他直起身,眼中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敬意:“三条要求,我全部答应。退兵令即刻下达,李成梁旧部的名单明日奉上。至于承诺……”
他从腰间解下一柄金刀,双手奉上:“此刀为我祖父觉昌安所传,见刀如见我。他日我女真若建国,必以此刀为誓:汉女真共治,永不相残。若违此誓,人神共诛!”
赵宸接过金刀,入手沉重。他知道,这已是这位枭雄能给出的最大诚意。
“好。”他将刀递给杨震,“都督快人快语,赵某……信你。”
他转身欲走,却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阁老!”杨震和佟养真急忙扶住。
努尔哈赤快步上前,探了探赵宸脉搏,脸色一变:“快!传军医!”
他亲自将赵宸扶到榻上,看着这位苍白如纸的大明首辅,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样的人,为何偏偏生在明朝?又为何……偏偏病弱至此?
“父汗,”皇太极低声问,“真要退兵?”
“退。”努尔哈赤斩钉截铁,“传令八旗,即刻拔营,返回赫图阿拉。”
“可……”
“没有可是。”努尔哈赤望向榻上的赵宸,“此人之智,此人之义,胜过十万雄兵。今日他给我们一条生路,他日……或许我们真需要这条生路。”
他顿了顿,对皇太极道:“你记住,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战场上的明军,而是人心。赵宸今日教了我们一课——得人心者,方可得天下。”
皇太极深深点头。
当夜,女真五万大军拔营北归。而明军营寨中,当看到女真营地的火光一片片熄灭时,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杜松站在了望塔上,望着北方,许久,忽然单膝跪地,朝着女真营地方向,重重叩首:
“阁老……保重。”
他知道,赵宸用他的生命,为辽东换来了至少十年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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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六月十七。
赵宸被送回山海关时,已昏迷不醒。随行的女真军医束手无策——这位大明首辅的病情已入膏肓,心脉衰竭,药石罔效。
杨震日夜守候在病榻前,眼睛熬得通红。
第六日,六月二十,清晨。
赵宸忽然醒转。他的脸色反常地红润,眼神清澈,竟能自己坐起。
“杨兄,”他轻声唤道,“海战……有消息了吗?”
杨震含泪点头:“今早刚到的八百里加急。黑水洋大捷,葡、荷、日联军全灭,俘获战舰七艘,毙敌五千。魏国公……与‘镇海号’同沉。陆镇抚使……失踪。”
赵宸闭上眼睛,良久,才轻声道:“魏国公,走得好。陆绎那孩子……会回来的。”
他望向窗外,朝阳初升,金光万道。
“新政……可以继续了。”他微笑,“开海禁,练水师,兴格致,摊丁入亩……这些事,就交给陛下,交给后来人了。”
“阁老,您会好起来的……”杨震泣不成声。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赵宸从枕下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这封信,等我……走后,交给陛下。”
他又取出一块玉佩:“这个,交给徐墨徐老丈。告诉他,江上的无名尸,该立碑了。”
最后,他望向南方,仿佛透过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浩瀚的海洋。
“真想……亲眼看看,大明舰队纵横四海的样子啊。”
声音渐低。
手,缓缓垂下。
泰昌元年六月二十,辰时三刻。
大明首辅、新政推手、海疆守护者赵宸,病逝于山海关,年五十一岁。
没有遗言,没有悲哭。
只有窗外,无尽的光
七日后,赵宸灵柩返京,泰昌皇帝率百官亲迎,举国哀悼。徐墨在长江边立起三百座无字碑,碑林成阵,江风呜咽。一年后,大明水师巡航南洋,万国商船云集月港,海上丝绸之路迎来黄金时代。而在长白山的深雪中,一个身影蹒跚走出,手中握着一块失去光泽的黑色石板……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