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造司的炉火日夜不熄,军械改良初见成效;屯田区的沟渠水光潋滟,新垦的田垄散发出泥土的芬芳。襄邑这座小小的城池,正以前所未有的活力对抗着外部的压力与内部的匮乏。然而,一个关乎生存与命脉的根本性问题,始终如同阴影般笼罩在黄巢心头一一一盐。
军中存盐已即将告罄,市面偶有流通,价格却已飙升到堪比黄金,且来源断绝,显然薛崇已对襄邑实施了严厉的经济封锁。缺盐,意味着士卒体力衰退,伤口难以愈合,更意味着民心浮动,辛苦建立的秩序可能从内部崩解。
“大将军,库盐最多还能支撑五日。”赵璋面带忧色,将一份简短的报告放在黄巢案头,“城中百姓已开始恐慌,暗中以物易盐,价格混乱,甚至有奸商囤积居奇。执法队虽抓了几个,但根源不解,终是扬汤止沸。”
黄巢盯着地图上襄邑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盐铁之利,自古便是朝廷命脉,如今更是卡住了他喉咙的锁链。正当他苦思如何打破这封锁时,亲兵来报,称营外有数名形貌彪悍、操曹州口音的汉子求见,为首者自称“孟黑虎”,言是故人来投。
孟黑虎?黄巢脑海中属于原身的记忆瞬间翻涌上来。此人是原身黄巢早年贩运私盐时,在曹、濮一带水陆码头上结识的悍勇盐枭,为人仗义,手段狠辣,手下聚拢着一批不怕死的亡命之徒,掌控着一条隐秘的私盐通道。后来黄巢举事,声势浩大,与这些旧日的江湖朋友便少了联系。没想到,他竟会在此刻找上门来。
“快请!”黄巢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或许,破局的关键就在于此。
不多时,几名风尘仆仆、眼神精悍的汉子被引了进来。为首一人,正是孟黑虎,他身材不高,却极为敦实,皮肤黝黑发亮,仿佛常年浸泡在盐卤之中,左边脸颊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眼角直划到下颌,更添几分凶悍之气。他见到黄巢,并未如常人般下拜,只是抱拳躬身,声音洪亮:“黄大哥!一别经年,听闻大哥在襄邑闯下好大局面,做了这‘冲天大将军’,兄弟们特来投奔,混口饭吃!”
他言语间依旧带着江湖草莽的直率,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县衙简朴却肃穆的陈设,以及黄巢身后肃立的尚让、王璠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黄巢大笑上前,亲自扶住孟黑虎的手臂:“黑虎兄弟!你我之间,何须客套!当年濮水畔同船避祸,分食一块干粮的情谊,我黄巢从未敢忘!你能来,便是雪中送炭!”他拉着孟黑虎坐下,又让人招呼其随从,态度热络真诚。
寒暄几句后,孟黑虎便直入主题,他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薛崇那老狗,封锁得紧!以往咱们走水陆的几条暗线,如今都被卡得死死的,兄弟们都快断炊了!听说大哥这边日子也紧巴,尤其是盐……”他试探地看向黄巢。
黄巢叹了口气,坦然道:“不瞒兄弟,军中存盐将尽,市面上也已断绝。此物关乎数千弟兄性命和襄邑存亡,实是心头大患。”
孟黑虎眼中精光一闪,压低了声音:“大哥,明路断了,暗路未必不能走!薛崇能封住官道大河,却封不住所有的荒滩野渡、无名小路!兄弟们这些年摸爬滚打,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认得几条官家不知道的‘老鼠道’!只是……如今风险极大,沿途关卡林立,巡哨严密,代价不小。”
黄巢心中了然,知道这是谈条件的时候了。他正色道:“黑虎兄弟,如今我已非昔日盐枭,你等来投,也非仅为私利。我等举事,是为‘均平富,等贵贱’,为天下穷苦人争一条活路!这盐,便是活路之一!若兄弟肯助我,打通这盐路,便是我‘冲天’义军的头等功臣!以往私盐利润,你我兄弟如何分润,今日依旧!此外,我另设‘盐铁司’,便由兄弟你来做这第一任主事!凡我治下,盐铁之利,皆由你统筹!如何?”
条件极为丰厚,不仅保留了他们原有的利益,更给予了正式的官职和巨大的权力。孟黑虎带来的几个手下闻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孟黑虎沉吟片刻,他混迹江湖多年,并非只看重利益的莽夫。他仔细打量着黄巢,看着他那与记忆中相比更加深邃锐利的眼神,听着那“均平富,等贵贱”的陌生口号,感受着这县衙内外迥异于普通土匪山寨的严肃气氛。他知道,这位昔日的“黄大哥”,已然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好!”孟黑虎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脸上刀疤扭动,“大哥信得过我孟黑虎,我孟黑虎这条命,就卖给大哥了!不为别的,就为大哥还记得当年的情分,就为大哥这‘为穷苦人争活路’的志气!这盐铁司主事,我干了!半月之内,必为大哥运来第一批盐!”
“痛快!”黄巢亦起身,重重拍了拍孟黑虎的肩膀,“尚让,从军中挑选三十名机警悍勇、熟悉水性的弟兄,暂归孟主事调遣!王璠,稽查司全力配合,摸清沿途官军哨卡动态,确保盐路安全!”
命令雷厉风行。孟黑虎见黄巢如此信任,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当即带着人手和有限的启动资金,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襄邑,消失在通往东南方向的茫茫夜色中。
等待的日子依旧焦灼。盐罐一天天空下去,城中的谣言和恐慌在执法队的强力弹压下才勉强没有爆发。
直到第十三日深夜,东门守军传来紧急消息:孟黑虎回来了!不仅人回来了,还带回了十几辆用油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大车!
黄巢亲自赶到东门。只见孟黑虎等人个个浑身泥泞,面带疲惫,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孟黑虎扯开一辆大车上的油布,露出下面堆得满满当当、如同小山般的雪白盐块!
“大哥!幸不辱命!”孟黑虎声音沙哑,却带着自豪,“五百石上好的海盐!走的是沂山故道,绕过了三道官卡,折了七个兄弟……”
看着那白花花的盐,如同看到了救命的甘霖,城门口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军民,都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欢呼!
黄巢紧紧握住孟黑虎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立刻下令,将部分食盐入库作为军资,部分即刻投放市场,以平稳(但仍高于平时)的价格发卖,迅速稳定了民心。
盐枭旧部的归来,不仅解了燃眉之急,更意味着一条不受薛崇完全控制的、隐秘的经济命脉被初步打通。黄巢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随着孟黑虎的盐铁司逐渐展开,更多的物资、乃至情报,都将沿着这条“老鼠道”,源源不断地注入襄邑这具日渐强健的躯体。
“均平富”的理想,需要坚实的物质基础。而这盐铁之利,便是这基础中,不可或缺的一块沉重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