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事曹的雏形在绝密中缓慢编织,盐铁司的专营在磨合中艰难推进,屯田区的禾苗在春风中拔节生长。襄邑,这座在夹缝中求生的城池,似乎正一点点积蓄着对抗风暴的力量。然而,就在黄巢将大部分精力投向对外情报与内部制度建设时,一股更为隐蔽、也更为危险的暗流,正在他最为倚仗的根基——军队内部悄然滋生。
这日,负责军务与军纪督查的尚让,面色凝重地走进了黄巢的书房,手中拿着一份不算厚却字字沉重的报告。
“大将军,”尚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罕见的忧虑,“近日巡视各营,尤其是王璠麾下那些最早跟随我们起事的老营,发现……军纪有所松弛。”
黄巢放下手中的舆图,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仔细说。”
“情形不一,但苗头不好。”尚让翻开报告,“其一,骄矜懈怠。自落雁坡大败李贽后,尤其是屯田竞赛初见成效、盐路勉强打通以来,部分老兄弟,尤其是些立过战功的低级军官,渐渐有些……忘形。训练时不如以往刻苦,认为官军不过如此;对教导队宣讲的‘均平’道理,私下里多有讥讽,认为不如多分些酒肉实惠。”
“其二,贪图享逸。如今襄邑市面稍复,互市监也有些货物往来。一些手头宽裕(多是之前缴获私藏未完全上缴,或通过盐铁司某些灰色交易获利)的军官士卒,开始追求享受。训练之余,结伴饮酒,甚至有人偷偷摸摸去城中仅有的、半公开的暗娼处厮混。王璠的执法队抓了几次,但多是罚饷、杖责了事,这些人阳奉阴违,风头过后依旧故我。”
“其三,”尚让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也是最为紧要的,是开始出现‘小山头’苗头。王璠所部,仗着资格老、战功多,隐隐有看不起后来投效的士卒以及尚在训练的民屯青壮之势。军中补给、器械分配,时有争抢,言语间常以‘元从老弟兄’自居,认为理当优先。孟黑虎的盐铁司护卫队,因其行事风格和相对优厚的待遇(跑盐路风险高,孟黑虎私下补贴不少),也与王璠部下及普通营兵之间,有了隔阂摩擦。”
尚让说完,书房内一片沉寂。这些问题,看似琐碎,却如同白蚁蛀蚀栋梁,远比外部的刀剑更为致命。黄巢深知,历史上无数农民起义军,并非败于强大的官军,而是亡于自身的腐化、内讧与纪律崩坏。
“王璠可知晓这些?”黄巢沉声问。
“王指挥……也有所察觉,但他性子粗豪,认为都是小事,多是责骂了事,甚至……有些护短。”尚让斟酌着词句,“他常说,老兄弟们提着脑袋跟他从曹州杀出来,享点福、有点脾气,理所应当。执法队下手重了,他反倒不高兴。”
黄巢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王璠那张粗犷而忠诚的脸。王璠的勇猛与忠心毋庸置疑,但正是这种基于个人情感和江湖义气的“护短”,可能成为纪律崩坏的开端。当“老兄弟”的情分凌驾于军法之上,这支队伍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还有一事,”尚让补充道,“根据察事曹零星传回的消息,王仙芝大首领那边……似乎也出了些问题。攻克鄢陵后,部分头领沉迷享乐,争抢财物,对底下士卒的约束也松了,与当地百姓时有冲突。官军正在重新集结,恐其有变。”
王仙芝部的现状,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放任自流的可怕后果。
黄巢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操练场上那些正在练习阵型的士兵身影。阳光很好,号子声也响亮,但他似乎能透过这表面的整肃,看到下面涌动的懈怠与浮躁。
“骄兵必败,逸卒必惰。”黄巢缓缓道,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寒意,“我们的事业,刚刚看到一丝曙光,内部却已生蛀虫。此风绝不可长!”
他转身,目光如电:“尚让,你继续暗中查访,将情况摸得更具体些,尤其是那些带头违反军纪、拉帮结派的核心人物,无论职位高低,我要名单!”
“那王指挥那边……”尚让有些迟疑。
“王璠那里,我自会与他分说。”黄巢道,“但军纪之事,关乎全军存亡,没有情面可讲。你且去办。”
尚让领命而去。
黄巢独自在书房中踱步。他知道,处理此事必须极其谨慎。王璠在军中的威望和旧部势力不容小觑,孟黑虎的盐铁司也牵涉其中。简单的压制和惩罚,可能引发更大的反弹和内部分裂。但若放任不管,则根基动摇,“冲天”之业可能未等薛崇大军到来,便从内部溃烂。
他需要一场风暴,一场既能涤荡污浊、整肃军纪,又能凝聚人心、明确方向的内部风暴。这场风暴,必须由他亲自掀起,且要掌握好力度与火候。
思考良久,一个计划的轮廓在他心中逐渐清晰。它需要契机,也需要铁腕,更需要……一次触及灵魂的当众审判。
“来人!”黄巢沉声唤来亲兵,“传令,明日辰时,全军除必要警戒外,所有都头以上军官,齐集校场!本大将军要亲自训话!”
“另,请王璠、孟黑虎两位指挥,即刻来见我。”
风暴将至,首先需要敲打的,便是那可能成为风眼的砥柱。军纪涣散之危,必须用最坚决、也最智慧的手段,扼杀在萌芽之中。这不仅仅是为了应对眼前的危机,更是为了锻造一支真正能够承载“均平”理想的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