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荆南,已是溽暑难当。林风率领的三千岭南先遣军,离开随州已有十余日。他们避开了主要官道和城池,专拣山间小径、荒僻河谷行进,昼伏夜出,如同潜行的狼群。最初的几天还算顺利,凭借孟黑虎前期探查的路线和少量向导的指引,他们悄然穿过了郢州、复州边境的丘陵地带,进入了岳州(今岳阳)以南、幕阜山与罗霄山交错的崇山峻岭之中。
然而,随着纬度降低和深入南方腹地,自然的考验,远比预想中的人为阻碍更加严酷、更加无声无息地降临了。
首先是炎热与潮湿。北方的士卒习惯了干爽的夏季,即便是淮河边的闷热,与眼前这无处不在、仿佛能拧出水来的潮热相比,也显得“温和”了许多。沉重的行装很快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散发出馊味。皮甲和铁片在湿热环境下变得闷热难当,许多士卒不得不违规解开甲绊,或者干脆将部分甲叶卸下背负,这无疑增加了行军的负担和风险。夜间露宿,地面永远是湿漉漉的,简易的帐篷难以隔绝潮气,许多人在第一晚后就感到关节酸痛,浑身不适。
紧接着是蚊虫与毒物。山间的蚊子不仅数量惊人,个头也大,叮咬之处迅速红肿溃烂,奇痒难忍。更有防不胜防的旱蚂蟥、毒蝎、蜈蚣,甚至色彩斑斓的毒蛇,不时从草丛、石缝中窜出,引发一阵阵骚动和惊呼。尽管行前进行了简单培训,发放了防虫药包,但在如此密集的侵袭下,效果有限。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布满了红肿的包块和抓挠的血痕。
最致命的打击,来自无形的瘴疠与疾病。
“水土不服”这个词语,在北方或许只是轻微的肠胃不适,在这里,却意味着迅速袭来的、凶猛的高热、剧烈的腹泻、恶性的疟疾(当时称为“瘴疟”),以及各种难以名状的皮肤溃烂和中毒症状。
先遣军中仅有的三名随军郎中(都是北方人,对南方疾病经验有限)很快便焦头烂额。病倒的人越来越多。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体质较弱的,抱怨头晕、乏力、食欲不振。很快,症状加重:有人高烧不退,浑身滚烫却打着寒颤(疟疾典型症状);有人上吐下泻,迅速脱水萎靡;有人身上出现大片红疹或水泡,疼痛难忍。
“林校尉,今天又有十七人病倒,高烧的八个,腹泻的五个,还有四个浑身起疹子,还有一个……像是中了毒,腿肿得老高。”一名负责医护的队正面色惨白地向林风报告,他自己额头上也贴着湿布,显然也有些不适,“咱们带的草药,退热的快用完了,止泻的也不多……更麻烦的是,好些病症,咱也拿不准……”
林风站在一处背阴的山崖下,望着不远处临时用油布搭起的、低矮闷热的“病号营”,里面传来压抑的呻吟和咳嗽声。他的脸色同样不好看,嘴唇因缺水而干裂,眼中布满血丝。三千人的队伍,非战斗减员已经超过两百,而且还在以每日数十人的速度增加。照此下去,不用敌人发现,他们自己就可能被这片看似葱茏、实则杀机四伏的南国山水吞噬掉。
“郎中怎么说?”林风的声音沙哑。
“周郎中说,这热毒瘴气,非寻常伤寒可比。需用本地特有的清热祛湿、解毒辟瘴之药,如金银花、板蓝根、青蒿、雷公藤之类……可咱们都不认识,也不敢乱采。”队正苦着脸,“而且,病号需要干净的水和休息,可咱们……”
他们正在翻越幕阜山余脉,前不挨村,后不着店,水源取自山涧,虽经简单过滤煮沸,但难以保证完全洁净。休息更是奢侈,为了避开可能的官军巡逻和当地土司的眼线,他们必须不停移动,病号大多只能由同袍搀扶或简易担架抬着走,状态可想而知。
林风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出发前,黄巢和孟黑虎都反复强调过可能遇到的水土问题,也做了一定准备,但现实的残酷远超纸上谈兵。他必须立刻做出决断,否则军心士气将和士卒的健康一样,迅速崩溃。
“传令:今日提前宿营,就在前面那片有溪流的谷地。病号营单独设在下风向干燥处。所有士卒,必须饮用煮沸的水,不得生饮!身上的伤口、蚊虫叮咬处,必须用盐水或随身药包里的药粉清洗涂抹!”林风下令,随即补充,“把向导和那几个在南方待过的弟兄叫来,还有,把所有识字、可能看过医书的人,也都叫来!”
很快,十余人聚集到林风面前,包括两名本地向导(一个是从岳州雇来的退役老卒,一个是在岭南做过生意、会说些俚语的汉人小贩),以及五六个军中略通文墨、自称“看过几本杂书”的士卒。
林风开门见山:“诸位,眼下疾病蔓延,危及全军。咱们带的药不对症,也快用完了。当务之急,是找到能治病的草药,或者知道怎么缓解症状的法子。你们有谁认识南方的草药?或者知道对付瘴气、热毒、腹泻的土方?”
众人面面相觑。那退役老卒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林将军,小人年轻时在桂州驻守过几年,倒是认得几样常见的草药。金银花、鱼腥草、车前草这些,山里应该能找到,清热利尿有些用处。治打摆子(疟疾)……听说要用一种叫‘青蒿’的草,捣汁服下,但小人没试过,也不敢保证。至于那些起疹子、肿腿的,怕是中了山里的毒气或者毒虫,或许……或许要找当地的土人(指少数民族),他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可能有法子。”
那小贩也道:“小的在岭南行商时,听人说,初到岭南,最好饮些当地的‘凉茶’,是用多种草药熬的,能防瘴气。还有,经过有瘴气的山谷时,最好选在白天有风的时候快速通过,晚上和清晨雾气重时最危险。碰到颜色鲜艳的蘑菇、果子,千万不能碰……”
其他识字的士卒也七嘴八舌,回忆起一些杂书上的记载,但大多支离破碎,难成系统。
信息有限,但总好过一筹莫展。林风立刻做出安排:
一、由那退役老卒和两名略懂草药的士卒组成“采药队”,在熟悉地形的向导带领下,于宿营地附近相对安全的区域,寻找可能有用的草药。重点寻找金银花、鱼腥草、车前草,以及疑似青蒿的植物(根据描述)。但严令:不认识的绝对不采,颜色鲜艳的绝对不碰。
二、所有士卒加强个人防护。用现有的布条包裹裸露皮肤,尽量少在草丛茂密处停留,宿营前仔细清理地面,用艾草等有气味的植物熏烤帐篷驱虫。
三、改变部分行军习惯。尽量选择地势较高、通风良好的路线,避开低洼积水和清晨浓雾弥漫的谷地。在条件允许时,设法获取一些当地人食用的“凉茶”配方或成品(通过向导或可能的交易)。
四、派人设法接触当地山民。以商队或逃难者的身份,用盐、布匹或少量金银,尝试换取药物、食物,更重要的是,获取关于前方道路、瘴区、以及本地疾病防治的有效知识。
命令下达,队伍如同精密的仪器,在病痛的压力下再次开始艰难运转。采药队冒着风险出发了,其余士卒则在疲惫和不适中,努力执行着新的防护要求。
然而,疾病并未因此而立刻消退。当天夜里,病号营又添了三十余人,甚至有一名年轻的士卒在持续高烧和抽搐后,永远闭上了眼睛。这是先遣军南下以来的第一例死亡,非战斗死亡。消息传开,一种无声的恐慌如同夜色般蔓延开来。
林风彻夜未眠,守在简易的病号营外。他听着里面压抑的痛苦声音,看着郎中们忙碌而焦灼的身影,心中如同压着铅块。他知道,如果不能尽快找到有效的应对方法,这支肩负着重大使命的先锋军,恐怕真的会无声无息地“融化”在这南方的群山之中。
万里奔袭,最大的敌人,或许并非汉水对岸的刘巨容,也非岭南的守军,而是这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无情吞噬着生命力的“水土”。
拂晓时分,采药队带回来一些新鲜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植物。老卒辨认出其中确有金银花和鱼腥草,至于那几株叶子细碎、气味浓烈的,他不敢确定是否就是传说中的“青蒿”。
“先给发热最厉害的人试试,少量。”林风咬牙决定,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与此同时,派去接触山民的小队也带回了一些粗盐和一小包用芭蕉叶包裹的、黑乎乎的草药粉末,据说是附近一个瑶人寨子给的,用来“驱热毒、止腹泻”,用法是冲水喝下。
希望与风险并存。南下的征途,在疾病的阴霾下,显得愈发漫长而凶险。林风知道,他们必须尽快适应,必须找到与这片陌生而险恶的土地共存的方式,否则,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而此刻,距离他们的第一个重要目标——翻越五岭进入岭南地界,尚有数百里之遥。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