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那场惊心动魄的“疯癫”大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贾府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久久未平。
贾宝玉被贾母死死护在怀里，在祖母心碎的泪水和声声“心肝肉”的呼唤中，他“惊惧过度”，再次“昏厥”了过去。这一次，他是真的放任自己沉入了黑暗——连续几日的殚精竭虑、精神高度紧绷，加上那场耗尽全力的“表演”，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长长的、寂寥的影子。屋内弥漫着更浓重的药味，贾母疲惫却固执地守在一旁，握着他的手。袭人、麝月等丫鬟更是寸步不离，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忧虑。
“宝玉，你醒了？可吓死祖母了！” 贾母见他睁眼，连忙凑近，声音沙哑，满是心疼。
他虚弱地眨了眨眼，目光扫过贾母憔悴的脸，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但更多的是决然。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老祖宗…孙儿…孙儿做了个极可怕的梦…”
“不怕不怕！梦都是假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贾母连忙安抚，轻轻拍着他的手背。
“不…不是假的…” 他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带着孩童般的恐惧和依恋，紧紧抓住贾母的手，“我梦见…梦见有人把林妹妹藏起来了…他们给她穿上大红嫁衣…却把她推进了冰冷的河里…水好冷…林妹妹在哭…在喊‘宝玉救我’…还有…还有宝姐姐…她脖子上挂着好大好沉的金锁…压得我喘不过气…那金锁变成了一把刀…要杀林妹妹…”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将昨日的“疯话”巧妙地转化为“噩梦”，真真假假，虚实难辨。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在贾母最柔软的心尖上，尤其是林黛玉“被推入冰冷的河水”、“哭喊宝玉救我”的意象，让贾母肝肠寸断，老泪纵横。
“我的玉儿！我的敏儿留下的这点骨血啊！” 贾母抱着他痛哭失声，“哪个杀千刀的敢害我的玉儿！祖母在这儿！看谁敢动她一根头发！”
“老祖宗…我想见林妹妹…” 他抬起泪眼，带着无尽的哀求和脆弱，“我怕…我怕梦里的是真的…我怕再也见不到她了…您让我去看看她，好不好？只要看她一眼，知道她好好的…孙儿…孙儿就安心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仿佛随时会再次倒下。
这一招以退为进，以情动人，直击贾母的软肋。看着孙子这失魂落魄、只为求见黛玉一面的可怜模样，再想到他梦中黛玉的惨状，贾母哪里还硬得起心肠？她本就偏爱宝黛，昨日宝玉的“疯话”虽骇人，却也让她心惊肉跳，隐隐觉得府里或许真有些她不知道的人在针对她那可怜的外孙女。
“好！好！祖母答应你！让你去见你的林妹妹！” 贾母抹着泪，连声应允，转头对袭人吩咐道，“去！告诉潇湘馆的人，就说我说的，宝玉病中思念林姑娘，让他们好生伺候着，不许拦着！再让厨房炖上好的燕窝粥，给玉儿也送一份去！”
“是！老太太！” 袭人连忙应下，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床上“虚弱”的宝玉，匆匆去了。她心中疑虑更深，二爷这病…这梦…还有对林姑娘的执着…总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但老太太发了话，她只能照办。
第一步，成了！ 贾宝玉心中稍定。他知道，王夫人那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想方设法阻挠。但贾母的金口玉言，至少在明面上，暂时无人敢违逆。
果然，消息传到王夫人耳中，她气得摔碎了一个茶盅！这孽障！装疯卖傻搅得天翻地覆还不够，竟又搬出老太太来压她！还要去见那狐媚子！她恨得牙痒痒，却也知道此刻绝不能再去触老太太的霉头，只能阴沉着脸，吩咐周瑞家的：“去潇湘馆盯着点！别让宝玉再发疯，惊扰了林姑娘养病！还有…让紫鹃她们机灵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要有数！”
潇湘馆，竹影依旧，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沉寂。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药香，清冷得让人心头发紧。
贾宝玉在袭人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走进院门。紫鹃早已得了消息，眼圈红红地迎在门口，看到宝玉苍白憔悴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担忧，连忙行礼：“宝二爷…您…您身子可好些了？”
“紫鹃姐姐，” 他声音依旧嘶哑，目光却急切地望向那紧闭的房门，“林妹妹…她怎么样了？”
紫鹃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声音哽咽：“姑娘…姑娘昨儿个听说您…您在怡红院…又惊又怕，哭了大半宿，今儿个早起就咳得厉害，刚吃了药，才勉强睡下…” 她不敢说，黛玉在听闻宝玉“疯癫”时，那瞬间灰败绝望的眼神，以及那句低不可闻的“他…他竟也知道了么…这便是我的命了…”
贾宝玉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推开袭人搀扶的手，踉跄着几步走到房门前，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
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素雅的陈设，满架的书卷，空气中除了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黛玉的冷香。临窗的软榻上，一个纤细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蜷缩在锦被里，背对着门口，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畔，肩头随着压抑的咳嗽微微耸动。
那单薄脆弱的背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贾宝玉所有的伪装和冷静。什么算计，什么筹谋，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眼中只剩下那个在绝望中挣扎、在宿命里沉浮的孤影。
“林妹妹…” 他哑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哽咽。
榻上的身影猛地一僵，咳嗽声戛然而止。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来。
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映入眼帘。昔日灵动的眼眸此刻深陷，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水雾，空洞而绝望。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仅仅两天不见，她竟已憔悴消瘦至此！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心死如灰的枯槁。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黛玉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期盼，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讽刺的笑，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微弱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认命：“你…来了…来看我…最后一眼么？”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万钧雷霆，狠狠砸在贾宝玉的心上！最后一眼？她竟已存了死志！
“不！不是！” 他再也无法抑制，所有的理智和伪装轰然崩塌！他几步冲到榻前，在紫鹃和袭人惊愕的目光中，不顾一切地跪倒在榻边，双手紧紧抓住了黛玉那只冰凉得吓人的手！
“林妹妹！你看着我！你听我说！”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眼神灼热得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锁住黛玉空洞的眸子。
“我不是来看你最后一眼！我是来告诉你，我不会让你死！绝不！”
“什么金玉良缘！什么掉包计！我都知道了！那是她们痴心妄想！”
“我贾宝玉，此生此世，要娶的，只有你林黛玉一人！非卿不娶！天地可鉴！”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潇湘馆内炸响！清晰、坚定、毫无转圜余地！
黛玉浑身剧震！那双死寂的眸子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少年。他眼中的疯狂、恐惧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和…不顾一切的炽热情意！那滚烫的泪水，正大颗大颗地从他眼中滚落，砸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烫得她心尖都在颤抖。
“你…你说什么胡话…” 她声音颤抖，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攥住，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守护。
“不是胡话！是真话！肺腑之言！” 贾宝玉的声音斩钉截铁，他逼视着黛玉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刻入她的灵魂深处，“我知道你不信！我知道你怕！我知道她们都在算计！但林妹妹，你信我一次！就这一次！”
“我已经闹过了！我在老太太、老爷、太太、薛姨妈、宝姐姐面前都闹过了！我告诉他们，我不要金玉！我只要木石前盟！我只要我的林妹妹！”
“老太太已经心软了！她答应让我来看你！这就是转机！”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信我！给我时间！我定会扫清一切障碍！堂堂正正地娶你过门！让你做我贾宝玉唯一的妻子！”
“唯一的妻子…” 这几个字，如同最猛烈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黛玉心外那层厚厚的、由绝望和猜疑筑成的坚冰！她从未听过如此直白、如此炽热、如此不容置疑的誓言！尤其是在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世界里，这誓言简直惊世骇俗！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无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滚烫的泪，看着他脸上不容错辩的决绝。那早已枯竭的心田，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带着生机的暖流，冰封的绝望开始出现一丝裂痕。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她猛地抽回手，捂住了嘴，身体蜷缩成一团，咳得撕心裂肺。
“姑娘！” 紫鹃惊呼着扑上来。
贾宝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黛玉捂嘴的手。
一阵令人窒息的咳嗽后，黛玉缓缓松开手。素白的帕子上，赫然晕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惊心动魄的殷红！
血！
她又咳血了！
“林妹妹！” 贾宝玉目眦欲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以为他的誓言能成为她的生机，却没想到这巨大的情绪冲击，反而加重了她的病情！
“药！快拿药来！” 他嘶声对紫鹃喊道，声音都变了调。
紫鹃慌忙去倒温着的药汁。
黛玉喘息着，看着帕子上的血，又缓缓抬起眼，看向眼前惊慌失措、脸色惨白如纸的少年。他眼中的恐惧和心疼，是那样真实，那样浓烈，浓烈到…让她无法再怀疑他的真心。
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如同风中残烛，在她冰冷绝望的心底，颤巍巍地、艰难地…点燃了。
她看着他，染血的唇瓣微微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光芒和…希冀：
“宝…宝玉…”
“你…你方才说的…可…可当真？”
“你…真能…护得住…我们的…木石前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