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批阅奏折,这活儿听着威风,搁在现代,就一特级机要秘书的活儿。只不过,秘书批的是文件,他批的,是人命。
他坐在龙椅上,桌案堆了一尺多高的帛书和竹简,全是从中书省转过来的。按理说,他这皇帝就是个橡皮图章,上面司马师早用朱笔画好了圈。他要做的,只是盖上玉玺,表示这大魏朝廷,还在正常运转。
可他偏不。
那些个蝇头小楷,他得一字一句地看,不是看公文的内容,是看公文背后的关系网。司马师这人,玩的是温水煮青蛙,他杀人不见血,但凡是曹家宗亲,或是当年跟着曹丕打天下那批老家伙的子孙,有一个算一个,全被他发配到了闲职。
权力这东西,就跟那臭豆腐似的,越闻着恶心,吃起来越香。但这批奏折里头,他要找的不是司马师的爪牙,而是那些被司马师扔在犄角旮旯,快要烂透的“旧货”。
他随手拿起一本。吏部尚书王业呈上的,建议将太常王经调任为光禄勋。
王经。他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人是出了名的儒雅正直,忠君爱国,要气节有气节,要名声有名声。光禄勋,这职位听着高大上,管的是宫廷仪仗、礼仪庆典,说白了,就是个吉祥物。
王业这孙子,跟着司马师鞍前马后,是标准的马屁精。他把王经调到光禄勋,等于是把一头能拉磨的驴,改成了负责敲锣打鼓的。这表面上是升官,实际上就是“朕看你骨头太硬,给你安排个舒服的躺椅,省得你碍事”。
他把王经的名字记在了帛书的侧边。第一个潜伏点,太常王经。这人是寒门出身,一路凭着真才实学爬上来的,他要的不是钱,是气节。这样的人,一旦认准了“正统”这俩字,就是死忠。司马师现在觉得王经无害,可等到了关键时候,这把刀子能捅得司马师措手不及。
再看。
一本是关于许昌屯田的报告。报告里头提到了一个名字:杜预。
杜预这名字,他太熟悉了。历史上有名的“杜武库”。现在,他还在许昌那边负责农事,司马师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毕竟,一个只关心水利和种地的书生,能有什么威胁?
不过这杜预,未来可是司马昭的妹夫,尽可能给他拆散,曹髦心里打定主意。给他找个更漂亮的老婆,别让他傍上司马昭这大款。
他盯着“杜预”两个字,感觉像是在看一张未来的王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能干实事、不搞政治投机、又对司马家没多少感情的中间派。杜预就是这种人。他现在要做的,是让杜预觉得,这皇帝陛下,虽然年轻,但对民生,那是一万个上心。
他拿起朱笔,在屯田报告上批了一行字:“许昌水利工程,着大司农详加核实,切勿劳民伤财。”
这批示,明面上是关心民生,实际上是给杜预发了一个信号:我看过你的报告,我重视你。这比给十万两黄金都管用。
他继续翻阅,速度越来越快。他要找的,是那些连司马师都没注意到的“漏网之鱼”。
果然,在几本关于军队编制和边境调动的奏折中,他找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在军中担任低级校尉的周恺和耿定。
周恺负责洛阳的城防巡逻,耿定管着城外一部分的辎重转运。这两人都是寒门出身,在军中爬得慢,也没什么士族背景,但胜在做事扎实,执行力强。司马师用他们,是因为他们不会跟士族勾结,用起来放心;但司马师也不会重用他们,因为他们没有根基。
这正是他想要的。寒门忠臣,是未来打破士族垄断的利器。
他知道,现在给这两人太大的权力,无异于让他们去送死。他只需要确保,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周恺和耿定能留在洛阳,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事,慢慢地,像火种一样,把自己的势力渗透进洛阳的军政体系。
他得想个办法,不动声色地“提拔”他们。
提拔,不是升官。是让他们接触到核心的、但又没人愿意碰的脏活累活。
他放下奏折,揉了揉发疼的眉心。政治这玩意儿,真他娘的费脑子。得装傻充愣,还得假装自己被司马师完全控制。他得让所有人都相信,这皇帝,只是一个爱读书,喜欢谈论玄学,偶尔发发少年脾气的花瓶。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了最后一本奏折。
这本奏折,不是关于人事调动,而是关于皇室宗亲的。里面是关于给各地被贬谪的曹氏宗亲拨发冬季取暖物资和粮食的清单。
清单上,一个名字让他瞳孔微微收缩——曹芳。
那是前任皇帝,被司马师废掉的那个傀儡。他现在住在金墉城,形同软禁。
他注意到,负责核实这批物资的,是贾充。
贾充,司马师最狠辣的走狗。
贾充在这份清单上批注了三个字:“足矣,勿增。”意思就是,给他们最低限度的物资,让他们冻不死饿不死,但也别想过得太舒服。
他看着这三个字,心里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司马师对皇权的侮辱,简直刻在了骨子里。
他拿起朱笔,盯着那三个字。他知道,现在他不能给曹芳送去黄金锦缎,那会立刻被司马师察觉。但他可以做点别的。
他绕过了贾充的批注,在最下方,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冬季取暖,燃料需足量。应询访当地老吏,确保供应不绝。”
老吏。这意味着,他要求贾充不能只派司马家的亲信去查验,必须找那些世代在洛阳任职、对曹家多少有些感情的老官吏。
这是一种示威,也是一种试探。他要看看,司马师现在是否已经对这种微不足道的“人道主义”举动,都无法容忍。
如果司马师容忍了,那他就为自己安插了几个能传递消息的眼睛;如果司马师不能容忍,那他就能抓住贾充在执行上的漏洞,反咬一口。
他将奏折推开。窗外的夜色彻底黑了,焦伯还没回来。他知道,查账和查钟会的事,可不是小事。
他捏紧了手中的玉玺,感觉这玩意儿沉甸甸的,不是重量,是人命。
他现在就像是在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库里,小心翼翼地划着火柴。他得在司马师回来之前,把这些火种埋好,一个都不能落下。
而明天,他要去见那几个侍中和中书令了。这些人,才是真正替司马师看守宫门的狗。他得想办法,让他们自己,把门打开。
他看着奏折上密密麻麻的墨迹,心想,这大魏的江山,到头来,还真就只剩下这一堆,用来糊弄鬼的烂纸片子了。
他得用这些烂纸片子,换来司马家的性命。
他知道,洛阳城里最近不太平,风声紧。很快,司马师就要南下了。
他得保证,在司马师南下之前,那个叫王经的老头,以及那个管着辎重的耿定,能知道,这宫里头,还住着一个,跟司马家,不对付的皇帝。
他把最后一份奏折合上,抬头望向黑沉沉的殿顶。
司马师啊司马师,你以为你把所有的牌都拿在手里了。
可你忘了,这牌桌底下,还藏着几张,等着要你的命呢。
只是,他不知道,焦伯带回来的情报,会不会比他想象中的,更糟糕……他希望焦伯能快点回来,不然,有些事儿,就来不及了。
因为明天,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把王经,调离光禄勋。他要让王经,重新回到,有权力的位置。
他要用王经的正直,去恶心司马家。但这步棋,风险可太大了,要是走错了,他这皇帝,估计也就做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