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针对性地提出余盐改制的问题,严邵庆心中瞬间警觉起来。
都还没有回答,徐阶、袁炜、马坤,包括老爷子严嵩的目光,便已齐刷刷地聚焦在自己身上。
此时,众人心中都在猜测:陛下此举,究竟是闲谈殿试文章,还是当真动了改制的心思?
严邵庆殿试策论中洋洋洒洒写出的问题,无论涉及哪一项,都不可避免地触及明初太祖定下的制度根基。
只要提到改制二字,无论内容为何,都意味着对运行了近二百年的旧制发起挑战,必将牵动朝野上下无数人的神经。
严邵庆摸不透嘉靖道长此问的真意,是真心求策,还是一时好奇?即便道长有心,面对盘根错节的朝臣与利益集团,改制又能推行几分?
自己若在此畅所欲言,道长却无实际推行之意。见解被白嫖了尚在其次,就是怕不负责。
三分钟热度,兴致过了撒手不管,自己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
白白惹来一身腥臊?
别看今日在万寿宫内是关起门来说话,但在场之人,除了老爷子,无论是袁炜、徐阶还是马坤,谁能确保不透漏风声?
写文章和御前议政那是俩码事!
一旦出了这道门,今日的言论立刻就会传遍朝野,成为所有倚仗盐政牟利的官僚、勋贵、皇亲国戚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若敷衍了事,不仅会让嘉靖失望,更会让徐阶之流看轻,还落得个欺君之嫌。必须小心应对。
严邵庆打定主意不能直接将全套方案和盘托出,那样太过愚蠢,等于将自己置于火炉上烤。
不如换个方式,将问题巧妙地抛回去,而且问题要问得刁钻,引导他们自行思考,得出不改不行的结论。
届时道长若问,再顺势提出新策,便显得水到渠成,是众人智慧的结晶,而非他严邵庆一人离经叛道的妄想了。
无论道长是讨论文章还是咨询国策,此法皆可应对。
心下既定,严邵庆对着嘉靖深深一揖。
“陛下垂询,臣不敢不尽言。然盐政积弊,非一日之寒,其症结盘根错节。臣年轻识浅,不敢妄断全局。可否先向徐阁老、马部堂请教几个问题,以期厘清脉络,再陈管见?”
嘉靖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微微颔首。
“准。”
严邵庆转向徐阶、马坤,态度恭敬请教。
“马部堂执掌天下钱粮,下官有疑问。我朝盐课,自国初至今,定额盐引数量变化不大,为何太祖、成祖时,盐课岁入可达数百万石(折色后),而至近岁,即便丰年,两淮、两浙等主要盐区,岁入白银也不过百万两上下?这巨额的差额,究竟流失于何处?”
马坤没料到严邵庆一上来就是如此尖锐的问题,沉吟片刻后斟酌回答。
“此原因多重。其一,盐户逃亡,产盐不及额;其二,私盐猖獗,侵夺官盐市场;其三,开中法败坏,商人不愿纳粮换引……”
“马部堂所言极是。”
严邵庆接过话头继续追问。
“那么下官,第二个想问的是,私盐为何屡禁不绝?甚至其价低质优,广受欢迎?是因为官盐质次价高吗?若是,为何官盐成本居高不下?”
马坤额头微微见汗,这个问题更不好答,涉及盐户、运司、官吏层层盘剥,他只能泛泛而谈。
“官盐自场灶至销地,环节众多,胥吏耗蠹,运输损耗,加之各类加征……成本自然攀升。”
严邵庆深深的看了一眼马坤,不愧是当领导的哈,这回答避重就轻。与后世某些国企领导面对年年亏损质疑时的官方解释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马部堂,据下官所知,国初之时,盐户工本给支多为米麦,且数额尚可,盐户乐于缴纳正盐就是定额盐,甚至踊跃上缴余盐,也就是定额外多产的盐,后面变成私盐。
为何到了正统年后,工本不断折色、削减,以至于盐户难以维生,宁愿冒着杀头风险夹带私盐?是朝廷缺那点米麦,还是……别有缘由?”
之前说了,盐户就是大明国企员工了,结果朝廷给的工本也就是薪水不断的削减,还给宝钞支付员工薪水的。大明宝钞能干嘛都跟厕纸一样了,这也导致员工藏私盐自己卖。
这三个问题一环扣一环,从结果追问到原因,再深入到制度变迁,几乎将大明盐政的表层脓疮挑破。
马坤被问得有些招架不住,脸色微红,这些问题他何尝不知,只是积重难返,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在这时,徐阶洞悉了严邵庆的意图,忍不住开口了。
“小严郎中此三问,确是切中时弊。然,我朝盐政,自太祖高皇帝定鼎以来,已行近二百年,其间虽有损益,大体框架乃祖宗所定,关乎国计民生,牵一发而动全身。
老夫以为,盐政之弊,首在吏治不清,执行不力。
若吏治得清,贪腐得惩,则诸弊可渐次革除。贸然言及更张制度,恐非稳妥之策。一旦改制,必引朝野诽议,地方动荡,届时盐路断绝,百姓无盐可食,岂非动摇国本?”
徐阶一开口,就直接祭出了祖宗成法和社会稳定两面大旗,将严邵庆话语中任何可能指向制度改革的苗头,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严邵庆的计划被搅和了,徐阶是坏人啊!
这老狐狸,问题还没分析完,解决方案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就急不可耐地扣帽子,堵路子。
一直旁听的袁炜也适时附和。
“徐阁老老成谋国之言也。盐政关乎边饷、宗禄,乃朝廷命脉。再有鄢懋卿此行,虽手段酷烈,然终究为陛下、为朝廷追回巨额税银,可见问题关键在于执行之人,而非制度本身。
若能常派得力干员巡查整顿,何愁盐课不增?何必冒险改制,徒增纷扰?”
袁炜这话既想拍了嘉靖马屁,又支持了徐阶,还暗示严邵庆改制的想法是多此一举。
可在严邵庆和老爷子严嵩看来,袁炜此言幼稚得可笑。
鄢懋卿能成功,是仗着严党的势力和不择手段的刮地皮,代价是两淮怨声载道,民变丛生,岂是寻常得力干员所能效仿、敢效仿的?换其他人去,能在百万两定额之外多收一个子都算本事。
总不能次次都指望鄢懋卿去冒青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