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鸡飞狗跳、味道冲天的混乱之后，周老夫子显然也没了授课的心情，再加上需要处理方靖先生的“善后”事宜，今日的崇文堂破天荒地早早散了学。
学子们三五成群地涌出学堂，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兴奋和窃笑，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方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宋诚毅毫不怀疑，在未来至少几周甚至几个月里，“方夫子坠粪坑”都将成为这些少年们经久不衰的谈资和笑料。
他看着逐渐变得清净寥落的学堂小院，也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外走去。
在与其他学子的闲聊中，宋诚毅已得知这崇文堂只管教学，并不管吃住。学子们早饭需得自带干粮，午饭或许能凑合，晚饭则都是各回各家。此刻天色尚早，大约相当于后世的下午四五点钟，太阳还老高。
“得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宋诚毅心下思忖。好在交了束修后，怀里还揣着木淑彤给的九两多银子，暂时倒也不用为生计发愁。想到那沉甸甸的荷包，他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那位明眸皓齿、性情却有些骄矜的大小姐身影。一丝复杂的、带着暖意的情绪悄然流过心田，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他记下了。
就在他一边盘算着去哪里租房，一边朝学堂外走去时，一道带着明显试探和些许戏谑意味的声音，冷不丁从他身后响起：
“喂！你那‘亲戚’掉粪坑了，你不跟去瞧瞧？表表心意？”
宋诚毅脚步一顿，回过头。不出所料，正是那个心思狡黠、手段狠辣的赵姓小子。他此刻脸上已没了在学堂里的“委屈”和“沮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痞气的探究笑容，正挑眉看着自己。
宋诚毅笑了笑，语气平淡地澄清道：“我跟他可不是什么亲戚。”
“那……？”少年脸上的疑惑更重了。方靖那人可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主，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一个陌生学子如此“照顾”？
看出他的不解，宋诚毅简单解释道：“只是今早我来报到时恰巧遇到他，他便顺道领我进去了而已。” 他刻意省略了方靖可能认识他便宜父亲的那层复杂关系。
少年听着这个解释，歪着头想了想，虽然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但一时也抓不住什么错处，只能撇撇嘴，嘀咕了一句：“他能有这么善心？稀奇。”
“或许他今天早上心情好吧。”宋诚毅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带过。
少年似乎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不再纠结。他整了整神色，脸上露出一个更真诚些的笑容，对着宋诚毅拱手作揖，动作倒是颇为标准：“小子赵凌轩。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
宋诚毅也依样回礼，态度不卑不亢：“宋诚毅。”
“原来是宋大哥。”赵凌轩站直身体，眼神里的好奇又冒了出来，“不知宋大哥是哪家的公子？看着面生得很。” 他见宋诚毅年纪明显比普通蒙童大，衣着虽干净却普通，气质又不似寻常农家子弟，故有此一问。
“公子？”宋诚毅一阵恶寒，这词在后世的语境里可不是什么好称呼。他连忙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公子，我是从城外王家村来的。正打算出去找个地方落脚呢。”
“王家村？”赵凌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笑道：“呵呵，宋大哥莫怪。我看你这年纪还来学馆，还以为是城中哪家商铺的少爷，家里给安排好了差事，特意送来学学记账写字什么的。”
宋诚毅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啊，在这普通人家十四五岁就可能成亲生子、开始养家糊口的时代，自己这十七八岁的“高龄”还跑来跟一群小屁孩一起读《论语》，确实显得另类。难怪别人会误会。他笑了笑，也没多做解释。
似是想到了什么，宋诚毅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好奇，压低声音问道：“说起来……你今天下午，又干了什么‘好事’？”
赵凌轩脸上的笑容瞬间一僵，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化为一丝尴尬的讪笑。他心中暗道：果然！他果然看出来了！
既然被点破，他也不再伪装，反而生出一种“找到同类”的微妙感觉，带着点小得意低声笑道：“谁让他们总欺负我是新来的！哼，我早就发现了，那姓方的有个怪癖，上茅厕时总爱双手死死抓着门口那根旧木头桩子。我嘛……就悄悄，拿了把小锯子，给它锯了一道深口子……嘿嘿。”他比划了一下，“就锯了个口子，我可没推他，是他自己用力过猛……”
说着，两人对视一眼，脑海中同时浮现出方靖浑身污秽、瘫软在地的狼狈模样，都忍不住压低声音笑了起来，一种共享秘密的默契悄然滋生。
笑声稍歇，宋诚毅收敛神色，看着赵凌轩，语气带着几分认真，低声道：“玩归玩，闹归闹。大家都是同窗，明天课堂上的那个……就别再弄了，我可不想吃那玩意”
赵凌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连这个都知道？！怎么可能？！这计划天衣无缝！
巨大的震惊和尴尬让他一时语塞，只能再次干笑两声，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重新审视。他原本只以为宋诚毅是碰巧看到他的表情，没想到对方连他后续的计划都了如指掌！
一种被完全看透的感觉让他后背发凉，但与此同时，宋诚毅没有当场揭穿他，反而私下提醒，这又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感激和靠近感。
他连忙收敛了所有试探和随意，态度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殷勤甚至讨好，迅速转移话题道：“呃……呵呵，宋大哥说笑了……那个，宋大哥对住处可有什么心仪的地段？或是相熟的地方？”
“还没有，”宋诚毅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暗笑，面上却不显，“初来乍到，对这县城完全不熟。”
“那感情好！”赵凌轩立刻接话，热情倍增，“我如今借住在城西的三叔家里。那边附近几条巷子，租房的挺多的，价钱也还算公道。要不，我带你过去那边看看？顺路！”
宋诚毅正需人引路，闻言自然点头：“如此甚好！有劳赵小哥了。”
“宋大哥太客气了！这边请，这边请！”赵凌轩此刻表现得极为热络，仿佛真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大哥一般，忙不迭地在前面引路。
两人便一前一后，说着些闲话，朝着城西的方向走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方才那短暂的交锋和共享的秘密，让这对刚认识的“同窗”，关系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