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课堂,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周老夫子依旧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声音抑扬顿挫,阐述着圣贤微言大义。然而,台下心思早已飞走的人,明显又多了一个。
坐在最前排的司马清晏,身姿依旧保持着世家公子特有的挺拔与优雅,宛如一尊精心雕琢的白玉雕像。但若有人能窥见他桌下的情景,便会发现他一双手正藏在宽大的袖袍里,捏得死紧,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封粉红色的、带着甜腻香气的信笺,像一个刚刚淬火、余温未散的铁块,安安稳稳地躺在他贴身的衣袋里,存在感强烈到几乎灼烫着他的肌肤,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
起初是因为骤然见到赵芯蕊后,心湖被莫名投石,波澜起伏太大,一时忘了处理这恼人的东西。后来……则是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微妙心理开始作祟。他下意识地不想当着宋诚毅的面,将那封信随意丢弃在地上,或是表现出过于明显的嫌弃与不屑。那样做,似乎……太失风度,也太让双方难堪。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明明早课前还对那个行事莽撞、来历不明的家伙颇为嫌弃不耐,此刻却莫名地想与他维持一种……至少是表面上的、不算敌对的关系。
这种陌生的、近乎“想要与人交好”的念头,让他感到一丝烦躁与困惑,仿佛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惯常的掌控。他忍不住会借着展开书卷、研磨墨锭或只是单纯调整坐姿的极其短暂的间隙,状似无意地将头偏向某个角度,目光飞快地、蜻蜓点水般掠过后排的某个方向,试图捕捉那个身影的些许动静。
而此刻,完全沉浸在巨大财富喜悦中的宋诚毅,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几乎快咧到耳根,整张脸都洋溢着一种近乎傻气的光芒,哪里还能注意到来自前方那复杂难辨、一闪而逝的一瞥?他脑子里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进行着激烈的颅内狂欢: “八万两白银!我的老天爷!八万两啊!” “那可是足足八百贯铜钱!八十万枚大钱!堆起来得是一座小山吧?” “两辈子!两辈子为人!我连摸都没摸过这么多钱!别说摸了,做梦都没敢梦过这么大的数目!” “谁敢想?就在两天前!老子还是个住在乱葬岗边破茅屋、穿着漏风麻衣、吃了上顿愁下顿、为最基本生存而焦虑挣扎的穷光蛋!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即将拥有八万两巨款的准富翁了!”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太不真实了!哈哈哈!真是时来运转,鸿运当头!”
这巨大的财富冲击力,比最醇厚的烈酒还要上头,让他醺醺然、飘飘欲仙,脚下仿佛踩着一团棉花。彻底将早上被迫当“信使”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不愉快和尴尬,冲涮得无影无踪,连点渣都没剩下。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天降横财”的傻乐气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世界里。
一旁的赵凌轩,整个下午也显得格外的轻松和开心,小脸上一直挂着发自内心的、澄澈的笑容,连写字都透着一股轻快劲儿。他想的则是:油纸伞找到了,三叔家最大的危机就解决了,他和姐姐就不用再次被迫离开,重新过上那种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日子了。从京城到通泽县这一路,他们姐弟二人经历了至亲骤然离世的巨痛,尝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受够了风餐露宿、提心吊胆之苦。此刻的他,无比珍视三叔一家这世间最后的血脉亲情,无比渴望这份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安稳。而那看向身旁傻乐不已的宋诚毅的目光,更是充满了由衷的、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深深的亲近,仿佛宋诚毅就是他生命中的福星。
就这样,课堂上的几人各怀心思,同处一室,却思绪万千:一个因陌生悸动而心绪烦躁,一个因天降横财而欣喜若狂,一个因危机解除而欣慰安定。直到周老夫子宣布散学的悠长话音最终落下。
“铛——” 散学的钟声如同赛场上的发令枪,清脆而极具穿透力。
宋诚毅和赵凌轩几乎是同时从座位上弹射起来,动作迅捷得惊人,带得桌椅都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呀声。 “宋大哥,快走!赶紧回去看看!”赵凌轩一把抓起书包,语气急切地低声道,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走!”宋诚毅更是归心似箭,一把抄起自己的东西——那可是关乎他八万两银子的大事!一刻都耽误不得!
两人如同被用力射出的离弦之箭,也顾不上什么仪态风度,以最快的速度胡乱收拾了一下书具,然后便一前一后、脚步飞快地冲出了学堂门口,身影迅速淹没在散学的人流中,瞬间就没了踪影。
而刚刚从自己那纷乱思绪中挣扎出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鼓起勇气,想趁着散学时人多喧闹,找个诸如探讨学业之类的由头,与宋诚毅“自然”地搭讪几句的司马清晏,才刚不疾不徐地、优雅地站起身,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丝毫没有褶皱的衣袍和袖口,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却只有宋诚毅和赵凌轩两人消失在门外的、最后一片急速掠过的衣角。
他整个人顿时僵在了第一排,仿佛被施了定身术。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感的漂亮桃花眼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措手不及的错愕和深深的懊恼。
等他再也顾不上维持平日那份从容不迫的风度,加快脚步,甚至带点小跑地追出学堂大门,站在台阶上急切地、目光四处扫视时,外面已是人来人往,喧闹鼎沸,放学的学子、来接人的家仆熙熙攘攘,哪里还有宋诚毅和赵凌轩的半点影子?
他只能悻悻地停下脚步,如玉般光洁俊美的脸上,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失落与无奈。只是,那脑海中,今日午后赵芯蕊那惊慌失措的一瞥、苍白脆弱的小脸、勉强又尴尬的笑容、细弱蚊蚋且带着颤音的话语……却反而因为这一整天的反复咀嚼和回想而越发清晰、深刻,甚至带来一种诡异的、捉摸不定的熟悉感,搅得他心绪不宁。
他有些烦躁地、近乎粗鲁地狠狠搓了搓自己光滑细腻的脸颊,仿佛想借此驱散那莫名其妙盘踞在心头的、乱麻般的心绪。最终,也只能带着一肚子的无从说起、无人可诉,和那封依旧烫手的粉色信笺,独自一人,慢吞吞地、有些失落地随着人流向外走去。夕阳金色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喧闹的人群中,竟平添了几分格格不入的孤寂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