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墨,万籁俱寂。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更衬得这夜静得可怕。虽然今晚在赵家的接风宴上,宾主尽欢,宋诚毅也陪着豪爽的赵天擎喝了不少自家酿的米酒,此刻躺在床榻上,他却毫无醉意,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睛,望着头顶昏暗的帐幔,毫无睡意。
枕边,那个不起眼的旧木匣子微微开着一条缝,里面厚厚一沓崭新的银票,在透过窗纸的微弱月光下,隐约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光。
十万两。
这个数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发颤地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特殊墨香和纸张韧性的票面,轻轻抽出一张。即使是在几乎完全黑暗的环境中,他似乎也能“看”到上面清晰的金额和繁复的印鉴。
够花了。别说一辈子,就是几辈子,如果只是像在王家村那样生活,也绝对绰绰有余。他能买下最大的宅院,雇上几十个仆人,顿顿山珍海味,娶上几房娇妻美妾,从此过上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躺平人生。
拿起。放下。又拿起。又放下。
动作重复着,他的心却像被放在油锅上反复煎烤,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挣扎。
这巨大的财富,非但没有带来预期的喜悦和安心,反而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将他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
通过这几日在崇文堂的学习,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穿越后发生的惊人变化——那近乎恐怖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周老夫子讲授的经义文章,他几乎过耳不忘,并能瞬间理解其深层含义,甚至能举一反三,联想到前世所学的各种知识进行印证。这种学习效率,在这个知识传播极其缓慢、普通人皓首穷经也难以精进的古代,简直就是开挂般的存在!
别的蒙童还在为理解《论语》字句、背诵启蒙篇章而绞尽脑汁,准备着下个月的童生试时,他却觉得,以自己这种非人的速度,恐怕三个月后直接去考秀才,都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这是一种何等诱人的前景!一条金光闪闪的通天大道似乎就铺在脚下,等待他迈步踏上。
可是……
自从那日意外撞见方靖,那个很可能认识与自己这具身体有着血缘关系的“父亲”的私塾先生,一种莫名的被毒蛇盯上一样冰冷的恐惧一直缠绕在他的心头。
如果自己真的如同设想的那般,一路科举高歌猛进,名声越来越显,迟早会进入那个男人的视野。到时候,他会怎么做?他会允许自己这个他眼中的“污点”,这个可能威胁到他身份地位和家庭稳定的“孽种”,好好地活在世上,甚至可能飞黄腾达吗?
宋诚毅几乎可以肯定——不会。
那个男人,很可能会为了抹去过去的痕迹,毫不犹豫地弄死自己。这种感觉异常强烈,如同冰冷的匕首抵在后心,让他不寒而栗。
可是……难道就因为恐惧,就要放弃这身天赋,龟缩起来,守着这十万两银子庸碌一生吗?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来自现代的灵魂深知,在这个人治大于法治的封建时代,没有权力庇护的财富,不过是镜花水月,是催命符!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的戏言。一旦被有权有势的人盯上,这十万两银子非但保不住,反而会成为取死之道!
“是不是……该请几个厉害的护卫?或者……想办法结交一些有权势的人?”他的思绪又开始天马行空地乱飘,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一会儿想着重金聘请武林高手护院,一会儿又琢磨着怎么用银子开路,去巴结县衙里的官吏……
脑子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毛线,越扯越乱。对未来的不确定,对自身处境的担忧,对天赋的不舍,对危险的预感……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反复撕扯着他。
就在这翻来覆去的胡思乱想中,窗外的天色,竟在不知不觉间,透出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灰白。
突然——
“喔——喔喔——”
一声清晰而嘹亮的鸡鸣,如同锋利的楔子,猛地刺破了黎明前的寂静,也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宋诚毅混乱的思绪里。
他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浑身一激灵,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糟了!天要亮了!”他下意识地低呼一声,“明天……不对,是今天!还得去学堂!”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将他从那些关于十万两、关于生死、关于未来的宏大而沉重的焦虑中,猛地拉回了现实——一个需要他立刻穿衣起床,赶去崇文堂报道的、无比具体而迫切的现实。
他手忙脚乱地将手中那张被捏得有些发皱的银票胡乱塞回木匣里,“啪”地一声合上盖子,仿佛要将所有令人心烦意乱的诱惑和恐惧都暂时锁进去。
吹熄桌上那盏摇曳了一夜、早已油尽灯枯的油灯。
房间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越来越清晰的鸡鸣声,一声接着一声,催促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他重新躺回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心脏却还在因为刚才的惊吓和一夜未眠而“砰砰”直跳。
科举?避祸?银子?护卫?
无数的念头还在脑海中残留盘旋,但身体的疲惫和现实的日程,像一双粗暴的手,强行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摁了下去。
“先睡觉……有什么事,等天亮了再说……”他在心里对自己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还是在逃避。
在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鸡鸣声中,他终于在身心极度的疲惫和混乱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只是那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紧紧地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