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而清晰的梆子声,如同一声惊雷,骤然炸响在肃穆寂静的考棚上空,打破了号舍间凝滞的空气,也敲在了每个考生的心弦上。所有低垂的头颅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
穿着皂衣的差役们面无表情。沉重的脚步声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狭长的巷道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宋诚毅深吸一口气,从差役手中接过那份决定他未来走向的试卷。纸张微凉,带着新墨和纸张特有的气味。他定了定神,将考卷在狭小的桌板上小心铺开,目光首先急切地投向第一道题——四书文。
题目出自《论语·学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要求撰写一篇三百字左右的“小讲”,即破题、承题后的主体论述部分。
看到此题,宋诚毅紧绷的心弦瞬间松弛了大半,甚至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无他,只因上周周老夫子刚带着他们详细剖析过这个题目,当时他所作的破题和立意,还被老夫子当众朗读,誉为“见解不俗,可作范文”!
信心瞬间充盈胸臆。他当即捻起那支小楷笔,在砚台上仔细舔饱了墨,却并未直接落在正卷上,而是先在一旁的草稿纸上飞快地写下了腹稿:
“朋者,非仅友朋,亦指同道之贤;远方来者,非仅千里之遥,亦指异见之明。乐者,非独欢聚,乃见天下英才而喜也。”
开篇先声夺人,将“朋”、“远方”、“乐”三个关键词的意涵层层推开,拓深一层,摆脱了寻常解释朋友来访的浅层喜悦。紧接着,他笔锋一转,引朱子《集注》“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句,稳稳扣住了“贤才相聚,可辅仁行道”的核心论点,将个人的快乐提升到了君子追求道义、切磋学问的层面。
思路如泉涌,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约莫一刻钟后,一篇结构完整、论证清晰的小讲草稿已然成型。
他放下草稿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然后取过正式答题的笺纸,换了一支更为顺手的细毫笔。落笔之时,他格外小心,力求笔尖轻触纸面,墨色均匀浓黑。写到关键的“仁”字时,他特意凝神静气,将那一道象征脊梁的竖画写得格外挺直有力——他牢牢记着周老夫子的教诲:“卷面如人脸,一笔歪斜,都可能让阅卷考官心生不喜,误了前程。”
誊写到“见贤思齐,不亦乐乎”一句时,手腕因持续用力微微发酸,他立刻停下笔,轻轻甩了甩手腕,同时仔细检查刚刚写就的字迹,确认墨痕并未因停顿而洇开模糊,这才放心地继续书写。
直至最后一个字的收笔落下,他轻轻吁出一口气,仔细数了数字数,不多不少,正好三百零五字,完全符合要求。看着纸上整洁端正、论述有力的文字,心中稍安。
刚将四书文的考卷小心吹干墨迹,准备放置一旁,试帖诗的考卷便由差役送了过来。
诗题是“早春夜雨”,限押“麻”韵。
宋诚毅抬起头,望向号舍低矮的门外,恰见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带着初春的寒意,浸润着考棚的青砖地面。此情此景,正好切题!一丝灵感瞬间掠过心头。
他再次提笔,在诗稿上缓缓写下: 首联“夜雨沾阶湿,春寒透碧纱”,直扣题面,点出“夜雨”和“早春”的时令与感觉,一个“透”字写出了春寒的料峭。 颔联“芽抽新柳嫩,香泄早梅斜”,转而描摹春雨中的细微生机。“抽”字写出了柳芽奋力萌发的动态,“泄”字则巧妙地将梅花暗香被雨水湿润后仿佛流溢而出的感觉捕捉殆尽,画面顿时鲜活起来。 颈联笔锋悄然一转,“灯影摇书案,乡心逐漏沙”。由外景转入内情,摇曳的灯影映照着苦读的书案,而那滴滴答答的雨声,却仿佛牵动着游子的思乡之心。巧妙地将眼前考试场景与内心情绪融为一体,含蓄而深沉。 尾联“明朝晴放暖,应见满庭花”,以展望收束。期盼雨过天晴,春暖花开,满庭芳菲。这既是对自然景象的期待,更暗藏着对考试顺利、前途光明的美好期许,积极而不露痕迹。
每一句成,他都习惯性地轻声默念,用手指在案上细细推敲平仄。尤其是“香泄早梅斜”一句的“斜”字,他反复吟诵,总觉得韵脚稍显拗口,一连改了三次,换了“赊”、“遮”等字,最终仍觉得这个看似平常的“斜”字(古音常读xiá以押韵)最贴合雨打梅枝微微倾斜的意境,且与“麻”韵更为协调,这才最终定下。
待到他将精心修改后的试帖诗工工整整地誊抄到正卷上时,暮色已如同无声的潮水,悄然漫进了狭小的号舍,光线变得昏暗起来。
他点亮了号舍内那盏如豆的小油灯,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桌案。他借着这微弱的光亮,最后一次仔细检查两份考卷:四书文论证有力,无一字涂改,卷面整洁如新;试帖诗意境契合,格律严谨,对仗工整。
确认无误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将两份考卷依序折好,郑重地放入缴卷的木盒之中。
当他终于踏出森严的考棚大门时,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天边挂着一弯纤细的残月,四周弥漫着雨后湿润的泥土气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心,那里还残留着书写时紧张的微汗,只觉得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一半——首场最为关键,只要能稳住,后面的几场考试,才能更有底气去应对。
抬眸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在考棚外翘首以盼的身影——赵凌玥和赵天擎正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着。看到他们关切的目光,宋诚毅心中一暖,所有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许多,加快脚步向他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