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柴房的门开了。
陆晨拎着工具箱走进去。霉味混着灰尘，在晨光里翻滚。他打开灯——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晃悠悠吊在房梁上。
地上堆着父亲早年淘汰的设备：一台生锈的恒温干燥箱，几个玻璃反应釜，缠着胶皮管的真空泵。角落里立着氧气瓶，漆皮剥落。
王建国跟进来，眉头拧紧。“小晨，你真要在这儿弄？”
“这里最安静。”陆晨放下箱子，开始挪动反应釜。“王叔，帮我把那台旧烘箱拖到墙角，接上电源试试。”
“这都多少年没用了……”
“试试。”
王建国叹口气，挽起袖子。两人合力把半人高的烘箱推到墙边。插头插上，陆晨按下开关。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指示灯闪了闪，亮了。
温度显示：室温26度。
“能用。”陆晨抹了把汗，“王叔，今天别让任何人靠近柴房。就说我在清理父亲遗物。”
“那刘师傅……”
“老刘下午过来。”陆晨蹲下，打开工具箱。里面是昨晚从电子市场淘来的东西：数字温控器、压力表、几卷高温胶带，还有一小袋石墨粉。“我需要个懂化工的人。”
王建国欲言又止，最后点头。“我让食堂中午送饭过来。”
门关上。
陆晨独自站在柴房中央。他闭上眼，系统面板浮现。【低成本石墨烯制备工艺（实验室级）】的蓝图在脑海里展开，像一本自动翻页的书。
化学方程式、温度曲线、反应釜改造示意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
他睁开眼，走到反应釜前。这是父亲当年做电镀添加剂时用的，五十升容积，内胆是不锈钢。陆晨用手掌摩挲着冰冷的表面。
“第一步，改装进料口。”
他拿起角磨机。火花迸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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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老刘推开柴房门时，愣住了。
反应釜立在正中，顶部接了三根新焊的钢管，分别连着氧气瓶、氮气罐和真空泵。旁边架子上摆着烧杯、量筒，标签贴得整整齐齐。墙上钉了块白板，写满化学式和数字。
陆晨蹲在地上，给温控器接线。工装服沾满油污，脸上有道黑印。
“厂长，你这是……”
“刘师傅，过来看。”陆晨没抬头，指着白板上一行字，“氧化还原法，反应温度350度，压力0.5兆帕。看得懂吗？”
老刘凑近看。“温度压力我懂，这个……石墨烯是啥？”
“一种材料。”陆晨站起来，从墙角拎出那袋石墨粉，“把它变成单层碳原子片，导电性能是铜的五倍，强度是钢的一百倍。”
老刘眨眨眼。“啥？”
“你就当是一种超级材料。”陆晨把石墨粉倒进烧杯，“现在全世界的实验室都在研究，成本高得吓人。我这儿有个法子，能把成本降到十分之一。”
“你从哪儿学的？”
“父亲留下的笔记。”陆晨面不改色，“他早年研究过。”
老刘将信将疑，但没再问。他走到反应釜前，检查焊接点。“这活儿做得糙，高压下可能漏气。”
“所以要试。”陆晨递给他压力表，“帮我装上去。小心螺纹。”
两人忙到傍晚。
柴房像个蒸笼。汗水顺着下巴滴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斑点。陆晨盯着温控器的数字，手指在按键上调整。系统蓝图里的参数在脑海里浮动，他必须把它们翻译成现实操作。
“温度到300了。”老刘盯着仪表。
“通氮气。”陆晨拧开阀门。
嘶——
气体涌入的声音。压力表指针缓缓爬升：0.3，0.4，0.5兆帕。
陆晨盯着观察窗。釜内的石墨粉在高温和气流中翻滚，像黑色的沙暴。他心跳有些快。
“保温二十分钟。”他说。
老刘搬来凳子，两人坐下。寂静里只有设备的低鸣。
“厂长。”老刘忽然开口，“昨天发工资，好几个人问我，厂子是不是真能活下来。”
“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知道。”老刘搓着手上的茧子，“但我信你。老陆总在的时候，从没欠过工人一天工钱。你是他儿子。”
陆晨没接话。他看着反应釜，看着那些翻滚的黑色粉末。蓝图说，这一步的产物应该是氧化石墨，然后才是还原成石墨烯。
但蓝图没告诉他，这套拼凑起来的设备，到底能不能成。
“时间到了。”老刘站起来。
陆晨深吸口气，走到控制台前。关闭加热，启动冷却循环。压力缓缓下降。等到温度降到80度，他戴上厚手套，拧开卸料阀。
黑色的浆状物流进接收瓶。
老刘凑近看。“这……跟石墨粉没啥区别啊。”
“还没完。”陆晨把浆状物倒进离心机——那是从厂里报废的洗衣机上拆下来的电机改的。按下开关，机器嗡嗡旋转。
十分钟后，他取出上层清液，倒进另一个反应釜。
“现在加还原剂。”
他从试剂瓶里倒出透明液体。刺鼻的气味散开。老刘捂住鼻子。“这啥？”
“水合肼。”陆晨说，“小心，有毒。”
第二次加热。温度控制在95度。这一次，釜内的液体开始变色——从棕黑，渐渐泛出金属光泽。
陆晨盯着观察窗，呼吸放轻。
液体表面，浮现出一层极薄的、半透明的薄膜。像漂浮的蝉翼。
“关火。”他的声音有点哑。
冷却，过滤，清洗。最后得到的，是一小片贴在滤纸上的黑色薄膜。对着光看，隐约透出暗灰色。
老刘拿起那片纸，对着灯泡。“就这？一层灰？”
陆晨没解释。他从工具箱底层取出个牛皮纸信封，小心翼翼把滤纸夹进去。“刘师傅，今天的事，跟谁都别说。”
“包括王叔？”
“包括王叔。”
老刘点头，开始收拾工具。陆晨把信封揣进怀里，走出柴房。
天已经黑了。厂区里只有几盏路灯亮着，车间漆黑一片。他走回办公室，锁上门，打开台灯。
从抽屉里翻出放大镜，抽出那片滤纸。
在四十倍放大镜下，薄膜表面呈现出细微的褶皱纹理。他轻轻撕下一角，用镊子夹起，放在载玻片上。
系统蓝图里有一张对比图：理想单层石墨烯的透光率应该在97%以上，导电率超过10^6 S\/m。
他没有检测设备。
但他记得2008年，江州大学材料学院有个实验室，刚引进一台进口的原子力显微镜。负责人叫张明远，四十二岁，副教授，发过几篇二区论文，正为课题和经费发愁。
陆晨拿起电话，又放下。
直接找上门太唐突。他需要个引子。
目光落在桌上的mp3样机上。他拆开一台，取出电池——普通的锂聚合物电芯，容量800mAh。又撕下一小条石墨烯薄膜，用导电银胶贴在电池电极上。
重新组装，开机。
屏幕亮起。播放时间显示：00:00。
陆晨按下播放键，把音量调到最大。歌声从耳机孔里漏出来，嘶哑但清晰。他盯着屏幕上的电量图标。
一小时过去，电量掉了百分之三。
正常情况，应该掉百分之五。
他关掉机器，拆开电池。石墨烯薄膜还贴着，银胶已经固化。指尖摩挲着那片黑色区域，微微发热。
也许真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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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陆晨去了江州大学。
材料学院在老校区，红砖楼爬满爬山虎。他按照网站上的信息，找到三楼最东头的实验室。
门开着。里面堆满仪器，空气里有化学品的味道。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背对着门，正盯着电脑屏幕。
陆晨敲门。
男人转过头。戴眼镜，头发有些乱，下巴有青色的胡茬。“找谁？”
“张明远老师吗？”陆晨走进来，“我是晨光电子厂的陆晨。有件东西，想请您帮忙看看。”
张明远皱眉。“电子厂？我们不做加工。”
“不是加工。”陆晨从包里取出那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在桌上，“是一种材料。我父亲留下的配方，但我不知道具体性能。”
张明远瞥了眼信封，没动。“什么材料？”
“石墨烯。”
空气安静了几秒。
张明远笑了，带着点嘲讽。“小伙子，你知道石墨烯是什么吗？去年刚拿诺奖的东西，全世界没几个实验室能稳定制备。”
“我知道。”陆晨打开信封，抽出滤纸，“所以想请老师测一下，这到底是不是。”
张明远盯着那片黑色薄膜，笑容慢慢消失。他戴上手套，接过滤纸，走到窗边对着光。
薄膜透出暗灰色光泽。
“你做的？”
“我父亲早年研究的。”陆晨说，“用氧化还原法，成本不高。”
“成本不高？”张明远转过身，“现在气相沉积法制备的石墨烯，一克要几千美元。”
“所以我更需要老师帮忙验证。”陆晨从包里又取出mp3和改装过的电池，“这是我们用这种材料做的电池样品，续航提升很明显。但我想知道，材料的本征性能到底怎么样。”
张明远没说话。他走回实验台，打开一个玻璃柜，取出个金属盒子。打开，里面是探针和芯片。
“原子力显微镜，刚调试好。”他说，“测一次，样品就废了。”
“测。”
张明远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撕下芝麻大小的一片薄膜，贴在硅片上。放进仪器，关上门。电脑屏幕亮起，软件界面弹出。
陆晨站在他身后，看着屏幕。
探针开始扫描。灰度图像一点点构建出来——起伏的平面，原子级别的台阶。张明远调整参数，图像放大，再放大。
最后定格在一张蜂窝状六边形网格图上。
房间里只有机箱风扇的声音。
张明远盯着屏幕，手指在鼠标上滑动。他调出数据栏：厚度0.34纳米，单层。导电率初步估算，8.7x10^5 S\/m。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再看一遍。”他喃喃自语，重新启动扫描。
第二次结果一样。
张明远转过身，看着陆晨。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怀疑，还有某种灼热的光。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陆振华。”陆晨说，“做电镀添加剂起家，2002年注册过几个化工专利，都没商业化。”
“这个工艺，有记录吗？”
“笔记在我这儿。”陆晨说，“但我不懂材料学，需要专业的人来评估价值。”
张明远站起来，在实验室里踱步。走了两圈，停住。“你想要什么？”
“一份权威检测报告。”陆晨说，“另外，如果这种材料真的有用，我想知道它最适合的商业化方向是什么。”
“商业化……”张明远苦笑，“你知道这东西能做什么吗？透明电极、超级电容、复合材料……每一个都是颠覆性的。但工程化放大是另一回事。”
“所以才需要张老师这样的专家。”陆晨说，“报告出来，如果数据属实，我想请张老师做我们的技术顾问。按市场价付咨询费。”
张明远没立刻答应。他走回电脑前，盯着那张原子力显微镜图像。
“样品留在这儿。”他说，“我需要做全套表征：拉曼光谱、xRd、电化学测试。最快也要三天。”
“好。”陆晨拿出名片，“我等您电话。”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张明远叫住他。
“陆厂长。”
“嗯？”
“这种材料的制备工艺……”张明远斟酌着词句，“你最好尽快申请专利。”
陆晨点头。“已经在准备了。”
走出实验楼，阳光刺眼。陆晨站在台阶上，摸出手机。
王建国的电话正好打进来。
“小晨！金辉那边催了，问五百台mp3的进度。还有，周大海刚来厂里，说要看看我们的生产计划……”
“告诉他，明天上午我给他看计划。”陆晨走下台阶，“另外王叔，注册一家新公司，名字叫‘燧人智燃材料有限公司’，经营范围加上新材料研发。”
“那原来的厂……”
“原厂继续做电子加工。”陆晨拉开车门，“新材料公司，我单独控股。”
挂断电话，他发动车子。
后视镜里，材料实验楼的窗户反射着阳光。陆晨踩下油门。
系统面板在视野边缘闪烁：【绝地求生（二）】剩余58天。
还有那片黑色薄膜，正在显微镜下，静静等待着改变一切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