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州宋军大营后方。
这地方平时是个废弃的打谷场。现在被高高的木栅栏围了起来,门口站着两排手持神臂弓的亲兵。
一只鸟飞进去都得被射成筛子。
这里是整个军营里保密级别最高的地方。
赵桓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正热火朝天。
但没人说话,只有哐当哐当的敲击声,和那种锯木头时发出的滋滋声。
几百个工匠光着膀子,哪怕这大冷天里,他们依然满头大汗。
地上堆满了刚拆开的木箱子。
稻草还散落得到处都是。
一个穿着青色官袍,袖口却高高挽起,脸上还沾着机油印子的中年人迎了上来。
“官家,到了。”
这人就是陈规。他是去年江宁恩科的状元,也是大宋现在的“军械总管”。
他这双手,不握毛笔,握的是卡尺。
“东西都齐了吗?”赵桓没有废话,直接走向那堆看起来奇形怪状的零件。
“齐了。”
陈规指着最中间的一排架子。
“按照您的吩咐,江宁那边的工坊这三个月啥也没干,就造这三样东西。昨晚上最后一船刚卸下来。”
赵桓走过去。
架子上并没有摆放很复杂的东西。
第一样,看着很丑。
或者说,很糙。
这仅仅是一把刀。但比普通的刀要长出一倍,刀柄是那种加粗的榆木,缠着防滑的麻绳。刀身极其厚重,刀背有小指那么宽。刀头不像一般的弯刀,而是平的,但是开着双刃。
“这就是斩马刀?”
旁边的岳飞忍不住上手去拿。
刚一入手,他的手腕就微微往下一沉。
“好重。”
岳飞是个练家子,但这把刀的分量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重就对了。”陈规在旁边解释,“这刀不为了快,也不为了花哨。纯生铁打造,没开锋那么利,但就是硬。”
岳飞挥了两下。
呼呼风声。
“这玩意儿要是砍在人身上,就算砍不死,也能把骨头砸断。”
“不是砍人的。”
赵桓从岳飞手里接过刀,指了指地上的一根粗木桩。
“这是专门伺候马腿的。”
他双手握住长柄,也没多大动作,就是腰马合一,往下一沉,然后猛地发力。
“咔嚓!”
一声脆响。
那根手腕粗的木桩直接被拦腰扫断。断口处全是木刺,一看就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砸断的。
岳飞眼睛亮了。
他昨天还在想怎么对付那铁浮屠。那铁甲再硬,这纯铁坨子抡上去,马腿骨头也是个脆萝卜。
“要多少有多少?”岳飞问。
“这一批运来了三千把。”陈规嘿嘿一笑,“够背嵬军人手一把了。”
赵桓放下刀,又走向第二个架子。
这里放着的玩意儿更奇怪。
是一个个方形的大木柜子,但这柜子里装的是铁皮胆。顶上有一个加上压杆的唧筒,前面则是一根长长的铜管子。
这东西岳飞也见过,叫猛火油柜。以前守城的时候用过,但以前那玩意儿喷不远,而且火容易灭。
“试试。”
赵桓示意。
陈规招手叫来两个工匠。两个人抬着柜子,另一个在后面拼命压那个唧筒。
“噗嗤。”
那声音不像是喷火,倒像是谁在吐浓痰。
一道黑红色的液体柱子从铜管里喷了出来。
刚一接触空气,前面那点燃的火绒瞬间把它引燃。
“轰!”
不是那种轻飘飘的火焰。
那是一条火龙。
而且这条火龙竟然有些粘稠。它喷在那面用来做靶子的土墙上,火焰并没有向上飘,而是像沥青一样粘在墙上,不仅没灭,反而越烧越旺。
那股子黑烟,那个难闻的焦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岳飞即使站得有十几步远,依然感觉到了一股热浪扑脸。
“这里面加了什么?”韩世忠在旁边都看傻了。
“加了猛火油,还有沥青,还有一点糖水。”
陈规解释道。
“以前的油喷出去就散了。现在这个,粘上就不掉。哪怕你在地上打滚,这火也能给你烧到骨头里去。”
赵桓点了点头,很满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铁浮屠不是铁罐头吗?
那咱们就来个“铁板烧”。
越是盔甲厚,越是脱不下来。一旦这种粘稠的火油喷上去,里面的金兵除了被活活烤熟,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射程多少?”岳飞问到关键点。
“也就二三十步。”陈规有些不好意思,“再远就不行了,油太重。”
“够用了。”赵桓插话,“等金兵冲到脸上了再喷。那时候他们也没处躲。”
赵桓最后走到了最里面。
那里停着一台巨大的机器。
它太大了,足足有两人高。不像以前那种靠一百多个人一起拉绳子才能发射的抛石机。
这东西上面装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子,里面好像塞满了石头。另一头是一根极长的杠杆。
这就是回回炮的初级版,也就是配重式投石机。
“这个不用人拉。”
陈规走过去,转动一个绞盘。
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那装满配重的木箱子慢慢升了起来,另一头的皮兜被拉了下来,扣在扳机上。
几个工匠往皮兜里放了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至少有五六十斤重。
“放!”
赵桓下令。
陈规一锤子砸开扳机。
“咚!”
那沉重的配重箱猛然下坠。巨大的杠杆瞬间把另一头的石头甩上了天。
那石头划出一道极高的抛物线,飞得比在场所有人都高。
一直飞,一直飞。
最后重重地砸在两百多步远外的荒地上。
“轰隆!”
尘土飞扬,地面都被砸出了一个大坑。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威力,这种射程,还有不需要一百个人去拉绳子的便捷性。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东西可以像火炮一样列阵。
虽然它砸不到移动的铁浮屠,但是金兵要布阵吧?这玩意儿几百个石头砸过去,什么样的军阵都得乱。
“好!”
韩世忠用力一拍大腿。
“有了这三样宝贝,这仗就好打了!”
赵桓看着这些因为他的干预而提前出现的战争机器,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
这个时代没有魔法。
要想打赢骑兵,靠的不是口号,也不是热血。
靠的是克制。
用重斧克马腿,用猛火油克铁甲,用投石机克阵型。
这就是战争的物理学。
“鹏举。”
赵桓转过身。
“东西都在这了。接下来的三天,怎么把这些东西用活,就看你的了。”
岳飞走到那把斩马刀前,重新拿了起来。
他这次拿得很稳。
他的眼睛里,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兀术那些引以为傲的铁浮屠,是如何在这些简单粗暴的铁家伙面前,变成废铁的。
“陛下放心。”
岳飞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
“臣这就去挑人。”
“不要别的,只要有力气的,和不怕死的。”
……
当天下午。
澶州北岸滩头。
这里虽然没有战斗,但已经在进行实战演练了。
没有花架子。
岳飞亲自从全军里挑出了三千个最壮硕的汉子。
他们就是“斩马营”。
没有盾牌,没有铠甲。每人手里只有一把沉重的斩马刀。
“蹲下!”
牛皋是他们的教头。
随着一声吼,三千人齐刷刷地半蹲下身体。这个姿势很难受,大腿得一直绷着劲。
“砍!”
“杀!”
三千把刀同时挥出,紧贴着地面,划出一道道半圆形的寒光。
面前用来当靶子的木桩,一排排倒下。
“再低点!”
牛皋在那咆哮,一脚踹在一个动作不够低的士兵屁股上。
“你砍的是马腿!不是马肚子!”
“马冲过来的时候,你要是不够低,马蹄子直接就踏在你脑门上!”
“想活命,就给我把自己当成地里的耗子!”
这些士兵大多都是从淮南就在这的老兵,也有从福建跟来的。他们知道这不是在演戏,这是在练保命的招数。
一个个咬着牙,哪怕大腿都在抖,依然死死盯着地面。
汗水顺着脸颊滴在冰冷的土地上。
在他们身后。
另一群人正在背着那些猛火油柜跑。
这也不轻松。
那柜子加满油足足有百来斤。
陈规在旁边喊:“稳住!别晃!这要是还没开打油先洒了,那就是烧自己!”
“记住,要等命令!谁要是看着金兵害怕提前喷油了,老子第一个把他扔锅里!”
而在更后方。
那些工兵正在挖坑。
不是普通的坑,是那种只有一尺深的马蹄坑。
坑里还埋着竹签子。
韩世忠叼着根草根,蹲在地上看着。
“这活儿损是损了点。”他念叨着,“但对付骑兵,只要让他脚下没根,那就在马上待不住。”
整个宋军大营,这几天出奇地忙碌。
不是忙着走正步,也不是忙着搞阅兵。
所有人都只在练一招。
最实用的一招。
三天时间。
赵桓就站在河边的沙洲上,看着这一切。
这三天里,他对岸的金军再也没有来骚扰过。金兀术似乎也很自信,他就等着赵桓去送死。
这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双方都在憋大招。
第三天黄昏。
风终于停了。
连日呼啸的北风突然偃旗息鼓,黄河的水面变得像一面镜子。
最后一缕夕阳照在赵桓的脸上。
他看了一眼身后那准备好的浮桥,又看了一眼对岸那已经严阵以待的黑色军阵。
“传令。”
赵桓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河滩。
“造饭。”
“今天晚上,让大伙儿都要吃饱。把剩的羊肉全煮了。”
“过了今晚。”
“咱们就到对岸去,看看金四太子的酒,到底好喝不好喝。”
战鼓声。
终于在夜色还未完全降临的时候,沉闷地敲响了。
咚。咚。
这不仅仅是行军的鼓声。
这是大宋向这百年耻辱,发出的第一声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