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精诚科技的研发大楼,是黑夜汪洋中的一座灯火孤岛。
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咖啡因和尼古丁气味。
每个工位上的工程师都双眼布满血丝,精神却处在一种燃烧般的亢奋之中。
王磊没有睡。
他站在白板前,已经整整三个小时。
白板上,陈默留下的那份清单,被他和团队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注释,疑问和初步构想。
这不仅是一份清单。
这是一座由无数技术壁垒堆砌而成的险峰,一座宣告着“不可逾越”的绝壁。
火焰与寒冰在他的胸腔里激烈碰撞。
火焰,源自陈默那个疯狂的构想,那是足以开创一个全新时代的宏伟蓝图。
寒冰,则来自一名老工程师的本能,对未知、对失败、对万劫不复的彻骨恐惧。
百亿投资。
军令状。
整个国家的殷切信任。
这些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上,让他喘不过气。
万一……
万一陈默错了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刺痛。
他不能,也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一个看似不可能实现的神话上。
他需要一条后路。
一条即便最终失败,也能向国家和历史交代的后路。
凌晨三点,王磊悄无声息地离开研发中心,走进一间被清空的备用办公室。
李振和几名被他说服留下的老工程师,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和他如出一辙的挣扎与疲惫。
“都想好了?”王磊的声音沙哑干涩。
众人沉重地点头。
“好。”
王磊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正是那份被李振撕碎,又被他一片片小心粘合起来的dUV方案。
“我们启动b计划。”
这个所谓的b计划,就是瞒着陈默,用他们这几把老骨头的人脉和资源,在暗中,继续推进那条看似稳妥的国产dUV备用路线。
“我再强调一遍。”王磊的目光刀子般扫过每一个人,“A计划,陈总的飞秒激光项目,是我们的主攻方向,绝不能有任何懈怠!”
“b计划,是我们利用业余时间,给自己买的一份保险。”
“成了,为国家多留一条路。”
“败了,也绝不能影响A计划的进度。”
“都明白吗?”
“明白!”众人压低声音,斩钉截铁。
他们很清楚,自己正在走钢丝。
这件事一旦被陈默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但那份沉重的责任感,让他们无法选择安逸和盲从。
第二天,整个团队的运作看不出任何异常。
工程师们被分成了十几个攻关小组,围绕着陈默的清单,开始了疯狂的技术冲刺。
而王磊,则利用午休和深夜的时间,拨通了一个又一个尘封多年的号码。
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德国耶拿。
接电话的是他的老朋友,卡尔,一家顶级光学镜头制造商的技术总监。
“老王?我的朋友,真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卡尔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卡尔,我需要你的帮助。”王磊直入主题,将他们需要定制一批大数值孔径、高精度物镜组的需求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卡尔的呼吸声消失了。
漫长的沉默后,他才开口。
“王,这个参数……你们是要做光刻机?”
“一个预研项目。”王磊含糊地回答。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后,卡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王,我很想帮你。但是,我不能。”
“就在上个月,我们和蔡司、ASmL联盟签署了新的独家捆绑协议。”
“协议规定,任何可能用于高端光刻领域的180纳米以下制程的镜头组件,都必须经过联盟委员会的审查。”
“如果我们私下供货给你,公司第二天就会收到ASmL法务部的天价违约金诉讼,直接破产。”
王磊的心脏猛地一沉。
“连你也不行?”
“这不是我行不行的问题,王。”卡尔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这是一张用专利、资本和市场垄断编织了几十年的巨网。我们只是网上的蜘蛛,根本无力反抗。对不起,我的朋友。”
挂掉电话,王磊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不信邪。
镜头走不通,那就走控制系统!
他立刻联系上另一位老同学,国内一家顶尖自动化研究所的权威专家。
王磊将dUV光刻机运动控制系统的软件需求发了过去。
半小时后,老同学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老王,你疯了?搞这个东西?”
“怎么了?”
“你自己看吧。”
王磊打开邮箱,点开一份长达上百页的专利分析报告。
报告的核心内容只有一个:在dUV光刻机的核心控制领域,从工件台的同步精度算法,到激光能量的脉冲控制逻辑,再到底层的实时操作系统内核……
几乎每一个你想象得到、或者想象不到的关键节点,都早已被ASmL及其合作伙伴,申请了迷宫一样复杂,地狱一样森严的专利壁垒。
报告的结论部分,是用加粗的红字写成的:
“任何试图绕开上述专利体系独立开发dUV控制系统的行为,都将面临两个结果:”
“其一,陷入足以让任何企业破产的无尽国际专利诉讼。”
“其二,即便侥幸规避部分专利,最终产品性能也已被锁死在落后两代以上,毫无商业和战略价值。”
这份报告,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狠狠砸进王磊的脑子里。
他这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生态壁垒”。
对手领先的根本不是一两项技术。
他们是用几十年的时间,构建起一个密不透风的商业帝国,一个让你连获得追赶资格都没有的绝望囚笼。
你想造镜头,他用市场协议卡死你。
你想写软件,他用专利迷宫困死你。
你就算不惜血本,拼凑出一台“能用”的机器,也永远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吃他们剩下的残羹冷饭,永世不得翻身。
那一刻,陈默那句平静的话,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那不是退路,是通往绞刑架的台阶,只不过走得慢一点而已。”
“追赶,本身就是一个骗局。”
原来如此。
原来,他早就看透了这一切。
王磊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像一尊石雕,呆呆地望着窗外那座正在拔地而起的超净间厂房。
他就这么坐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服。
然后,他拿起那份凝聚了他所有不甘和挣扎的b计划资料,走向陈默的办公室。
陈默正趴在桌上睡觉,旁边的电脑屏幕上,还停在一个花花绿绿的游戏界面。
夏晚晴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翻看文件,看到王磊进来,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王磊没有说话。
他径直走到陈默的办公桌前,将那份b计划资料,连同那份专利分析报告,轻轻地、郑重地放在桌上。
陈默被惊醒了。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抬起头,看到了王磊,又看到了桌上的文件。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平静地看着王磊。
王磊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对着陈默,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总。”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抬起头,双眼血丝密布,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清亮。
“我之前,是在为了一口饭、一份交代而战。”
“现在,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颤抖,一丝新生般的决绝。
“我们是在为一条真正的路而战。”
“我们这几把老骨头,就全交给您了。”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陈默打了个哈欠,伸手指了指墙边一块空着的白板。
“睡醒了就干活。”
他懒洋洋地说。
“飞秒激光器的能量泵浦源方案,今天之内,我要看到。”
王磊猛地挺直了腰杆,像一个在阵前领命的士兵。
“是!”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背影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夏晚晴看着这一幕,走到陈默身边,低声问:“你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
陈默拿起桌上的凉水灌了一大口,懒洋洋地靠回椅子里。
“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嘟囔道,“有些路,只有自己走一遍,才会知道是死路。”
“这样,挺好。”
他拿起桌上那份b计划的资料,连看都懒得看一眼,随手就扔进了旁边的碎纸机。
机器的嗡鸣声响起。
那声音,像一曲宣告旧时代彻底结束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