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上好的龙涎香混杂着陈年卷宗的墨香,丝丝缕缕,压得空气都有些沉重。
沈清秋端坐于紫檀木长案前,面前堆着小山似的公文。这些都是从北疆各地送来的军情简报、后勤调配单、以及各地驻军的日常操行记录。内容庞杂,数据繁多,寻常人看上几眼便会头昏脑胀。
不远处,首席幕僚赵康与两名书记官如三尊石像般站立,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剑,一瞬不瞬地钉在她身上。
他们都是李晟的心腹,处理这些文书已有十数年,经验老到。在他们看来,让一个弱不禁风、昨夜才入府的后宅女子来处理军务,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不是王爷昨夜亲口下令,语气不容置喙,他们早就将这“红颜祸水”请出去了。
沈清秋对那些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的指尖如蝶翼般,轻轻划过那些写满数字和地名的粗糙纸张,看似在随意翻阅,姿态优雅得像是在赏玩前朝的名家字画。实则,她的心神早已沉入天策府库。
【军政调度】卷轴在她意念的催动下,正散发着幽微的青铜色光芒。
一瞬间,那些原本杂乱无章的文字和数字,在她脑海中自动分解、重组、归类。北疆三十六卫所的兵力分布图、近三个月的粮草消耗曲线、各级将领的人事调动记录……所有信息都化作无数光点,汇聚成一幅庞大的、动态的立体沙盘,仿佛她自己就是制定这一切、俯瞰棋局的无上统帅。
这就是窃取来的能力。她不需要理解,便能直接使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个时辰后,赵康眼中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他觉得王爷一定是鬼迷心窍了,竟然会相信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上前请这位“沈姑娘”去歇息,却见沈清秋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从一堆看起来毫不相关的文书中,慢条斯理地抽出了三份。
一份是来自“鹰嘴关”的粮草申请,一份是“黑山营”的兵器损耗报告,还有一份是关于“朔方城”天气变化的民情简报。
“赵先生,”沈清秋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却像一根羽毛,精准地搔动了书房内紧绷的空气,“这三份文书,似乎有些问题。”
赵康眉头一皱,心中不悦升腾。他亲自审核过的东西,能有什么问题?但他还是维持着表面的风度,耐着性子问道:“哦?沈姑娘请讲,赵某洗耳恭听。”
“鹰嘴关上月刚刚补充过一批粮草,按编制算,至少能支撑到秋后。这次又紧急申请,而且数量是平时的三倍,似乎不合常理。”
“黑山营报上来的兵器损耗,长矛和盾牌的数量对不上。按理说,一场规模相当的遭遇战,盾牌的损耗率应该远高于长矛,可这份报告上却恰恰相反。”
“还有这份民情简报,上面说朔方城附近连续半月阴雨,道路泥泞。可鹰嘴关和黑山营都在朔方城以北,两地送来的军报却都说天气晴好,这……”
她没有说出结论,只是将一个个看似孤立的疑点,轻飘飘地摆了出来。
赵康起初还带着一丝敷衍的轻蔑,可越听,他脸上的血色就越是迅速褪去。他作为首席幕僚,对这些数据当然熟悉。但沈清秋指出的,是那种隐藏在海量信息之下、需要跨地域、跨部门进行交叉比对才能发现的微小异常!
这些点,就像一根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引以为傲的专业和经验。
被她这么一串,一个可怕的、他从未设想过的可能瞬间浮现在赵康的脑海里:鹰嘴关的守将,在谎报军情,虚报粮草,甚至可能在与黑山营的将领合谋,私吞军饷,倒卖兵器!而那份看似无关的天气简报,恰恰成了戳破他们惊天谎言的、最致命的证据!
“嗡”的一声,赵康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如果这个漏洞被捅到朝廷,被陛下的密探发现,对即将举事的魏王府将是致命的打击!
他震惊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沈清秋,手中的狼毫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半圈。这个女人,这个他眼中的玩物,竟然只用了一个时辰,就从这堆故纸里翻出了他和整个幕僚团都忽略了的致命隐患!
这哪里是什么“慧心”!这简直是鬼神之能!
另外两名书记官也听得目瞪口呆,一人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另一人则飞快地冲到卷宗架前,手忙脚乱地翻出原始记录进行核对,结果发现沈清秋所说的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
书房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三人看沈清秋的眼神,从审视和轻蔑,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掺杂着恐惧的敬畏。
“姑……姑娘……您是如何看出来的?”赵康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沈清秋依旧是那副柔弱无辜的样子,她微微蹙着眉,似乎自己也很困惑:“我也不知道……就是看着这些纸,心里就觉得不舒服,好像它们放错了地方。妾身只是把那些让我觉得‘别扭’的抽了出来……”
她将一切都归功于“直觉”。这种无法解释、无法复制的能力,才最让人敬畏。
赵康深吸一口气,再也无法维持幕僚长的矜持,对着沈清秋深深一揖,几乎要把头埋到胸口:“姑娘大才,赵康……佩服!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立刻禀报王爷!”
说完,他捡起地上的笔,连同那三份文书一起死死攥在手里,急匆匆地踉跄而出。
沈清秋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的精光。她知道,第二次试探,她也通过了。
而且,她展现出的价值,已经从“预知灾祸的吉祥物”,变成了“能发现致命漏洞的战略级人才”。
李晟会更加倚重她,也必然会……更加忌惮她。
她需要这份倚重,来接触王府的核心机密。也需要这份忌惮,来作为自己的护身符。
果然,当晚,李晟再次来到了听雪阁。
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他没有像昨夜那样急切地靠近,而是坐在主位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白玉扳指,目光却没有焦点,似乎在消化着巨大的震撼。
“赵康把事情都跟我说了。”李晟的语气很复杂,他抬起眼,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不再是单纯的占有,而是多了敬畏、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面对未知力量的狂热,“清秋,你到底是什么人?”
又来了。
沈清秋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是一片惶恐,立刻起身就要下跪:“王爷明鉴,妾身……”
“不必跪了。”李晟抬手阻止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本王没有怪你的意思。本王只是……好奇。”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灯火都遮蔽了。他低头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你今天找出的漏洞,连赵康他们都没能发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你一个人,就抵得上本王半个幕僚团。”
“妾身不敢。”
“你担得起。”李晟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动作比昨夜温柔了百倍,“清秋,你是上天赐给本王的礼物。本王以前不信命,但现在,本王信了。”
沈清秋顺从地靠在他怀里,心中却在冷静地分析着这位“猎物”的心理变化。
很好,李晟已经开始自我说服了。他主动将她的能力解释为“天命”,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因为一旦与天命挂钩,她的存在就成了他谋反合法性的最佳注脚。他会保护她,利用她,但轻易不敢伤害她,生怕折损了自己的“气运”。
“王爷的大业,妾身看不懂。妾身只希望王爷一切安好。”她柔声说道,将一个“只忠于他个人”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句话让李晟龙心大悦。他需要的就是这种绝对的、纯粹的、依附于他本人的忠诚。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将她拥得更紧,“从今往后,本王的所有军务,你都可以参与。本王的计划,也……不会再瞒着你。”
他终于要向她敞开核心机密了。
沈清秋心中一喜,但随即,天策府库中的【军政调度】卷轴轻轻震动了一下,那猩红的“负面印记”也随之闪烁。
【警示:目标核心秘密涉及高度风险。】
她立刻明白,李晟要说的,就是他那场三天后即将发动的兵变。
“清秋,你附耳过来。”李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赌徒般的兴奋和紧张。
他将那份详细的兵变计划,包括兵力调动、进攻路线、以及控制京城各个要害部门的方案,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沈清秋安静地听着,感受着他灼热的呼吸喷在耳畔,脑中却在疯狂运转。她利用【军政调度】的能力,飞速地在脑内构建出整个计划的沙盘。李晟的计划很大胆,也很周密,几乎考虑到了所有军事层面的问题。
但是……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沙盘上一条从南向北延伸、看似不起眼的补给线上。
李晟的计划是,在发动兵变的同时,让这批伪装成常规补给的粮草转向,作为叛军的后续补给。
然而,他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他“杀伐过重”的性格,让他只相信武力,他为补给线配备了重兵护送,却没考虑到经济层面的博弈。一旦兵变消息泄露,朝廷只需一道命令,就能让沿途的所有粮商停止交易,关闭粮仓。到那时,他就算有再多的军队护送,也买不到一粒米!
运粮队将变成一支没有源头的孤军,他精心策划的兵变,会因为最基础的吃饭问题而功亏一篑。
这是一个致命的漏洞。一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漏洞。
沈清秋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知道,她真正的机会,来了。
她不能直接指出这个漏洞,那会显得她比李晟和他整个幕僚团都高明,会立刻引来杀身之祸。她必须换一种方式。一种让他自己“发现”问题,并主动向她求助的方式。
李晟说完整个计划,志得意满地看着她,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清秋,你觉得如何?本王此计,可有万全把握?”
沈清秋抬起头,眼中没有崇拜与赞赏,反而带着一丝浓浓的、天然的忧虑和不安。
“王爷……妾身不懂行军打仗……”她犹豫着,小心翼翼地说道,声音轻得像梦呓,“妾身只是……只是看着您说的这条运粮线,心里就堵得慌,闷得厉害。好像……好像有很多很多粮食,堆积如山,金灿灿的,看得见,却吃不着……”
她没有说任何专业术语,只是用最朴素、最直白的语言,描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晟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