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戏,总是遵循着墨菲定律。
你越是希望它晚点来,它就来得越快。
就在祁同伟和林峰达成共识的第二天,汉东省这潭本就不平静的水,再次被一颗重磅炸弹,激起了滔天巨浪。
大风厂,出事了。
或者说,是即将出大事了。
京州市光明区,大风服装厂。
这家曾经辉煌过的老牌国企,如今却像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引线已经被点燃,滋滋作响,随时可能爆炸。
上千名下岗工人,将工厂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举着横幅,喊着口号,情绪一天比一天激动。
“还我股权!还我血汗钱!”
“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作!”
“无良奸商高小琴,还我们公道!”
工人们的诉求很简单,也很复杂。
当年改制时,他们用自己的工龄和安置费,购买了工厂的员工股。
可如今,这块价值连城的地皮,连同工厂的股权,却被法院一纸判决,判给了山水集团。
他们的股权,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而新来的老板,不仅没有妥善安置他们,甚至连个明确的说法都没有。
这让他们如何能接受?
工厂的临时工会主席郑西坡,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工人,拿着大喇叭,声嘶力竭地安抚着工友们的情绪。
“大家再等等!再等等!区政府已经答应了,会给我们一个说法的!”
但这种安抚,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人群中,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已经开始叫嚣起来。
“等什么等!都等了半个月了!除了拖还是拖!”
“就是!咱们把厂门堵了!谁也别想开工!”
“不行就去市委!去省委!我就不信,这朗朗乾坤,还没有我们工人说理的地方了!”
情绪,就像干柴,一点就着。
而在工厂的另一头,光明区区委书记孙连城,正躲在自己的奥迪车里,愁眉苦脸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的手机,快要被打爆了。
电话那头,是他的顶头上司,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那标志性的、不容置疑的咆哮声。
“孙连城!我再给你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之内,你要是再不能平息事态,你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达康书记,这……这事儿它不好办啊……”
孙连城的声音,都快哭了。
“大风厂的股权官司,是法院判的,山水集团是合法接手。工人的股权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这……这让我怎么解决?”
“我不管!”
李达康的声音,隔着电话都能震得人耳朵疼。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大风厂这块地,是我们光明峰项目的核心区!一天不动工,我们京州的Gdp就一天上不去!我的脸就一天没地方搁!”
“丁义珍跑了,给我捅了这么大一个窟窿!现在谁要是再敢给我掉链子,谁就是京州人民的罪人!”
“嘟…嘟…嘟…”
电话被无情地挂断。
孙连城拿着手机,欲哭无泪。
他抬头看了看被工人们围住的厂区,又想了想李达康那张黑脸。
他觉得,自己的政治生涯,可能马上就要走到头了。
他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抱着他心爱的望远镜,看看天上的星星。
因为地球,太危险了。
……
山水庄园,观瀑厅。
与外面的剑拔弩张不同,这里依旧静谧雅致。
但高小琴的脸上,却写满了焦虑。
她不停地在厅内来回踱步,名贵的波斯地毯,被她的高跟鞋踩得咯吱作响。
祁同伟坐在茶台边,眉头紧锁,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浓茶,试图压下心中的烦躁。
“不行,不能再拖了!”
高小琴终于停下脚步,眼神中闪过一丝决断。
“同伟,我们必须尽快把大风厂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
“现在工人的情绪已经到了临界点,李达康那边又在疯狂施压,再拖下去,一旦闹出群体性事件,捅到沙瑞金那里,我们谁都跑不掉!”
祁同伟放下茶杯,沉声问道:“你想怎么甩?”
“还能怎么甩?”高小琴的语气有些急促,“当然是按照原计划,找个信得过的人,把山水集团持有的那部分股权,低价转让出去!”
“我已经联系好了,吕州那边的一个老板,愿意接盘。我们亏点钱,认栽了!总比把命搭进去强!”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止损方法。
然而,一个淡然的声音,却从角落里传了过来,否定了她的计划。
“不行。”
说话的,是林峰。
他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个局外人,直到此刻,才缓缓开口。
高小琴和祁同伟同时向他看去。
“林先生,为什么不行?”
高小琴不解地问道,“现在火烧眉毛了,除了这个办法,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你这种转让,太简单,太粗暴。”
林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道奔流不息的瀑布。
“你现在把股权转出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在害怕,是在逃避。”
“这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李达康和即将到来的侯亮平,更加怀疑你心里有鬼,会咬着你不放。”
“而且,”林峰话锋一转,“你找的那个吕州老板,他敢接这个盘吗?他能顶得住来自京州市政府和上千名工人的压力吗?我敢说,不出三天,他就得哭着喊着把股权再退给你。”
一番话,说得高小琴哑口无言。
她不得不承认,林峰说的,都是事实。
她刚才,确实是急糊涂了。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高小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求助的意味。
现在的她,已经下意识地将林峰当成了主心骨。
林峰转过身,脸上露出了那标志性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甩,肯定是要甩的。”
“但要换一种方式,一种更高明,更具战略性的方式。”
他看着高小琴,开始下达他精心设计好的指令。
“第一步,主动示弱。”
“示弱?”
“对。”林峰点了点头,“你明天,就主动去接触一个人。”
“谁?”
“大风厂工会主席,郑西坡的儿子,王大陆。”
王大陆?
高小琴和祁同伟都愣住了。
王大陆他们知道,一个搞互联网金融的小老板,最近正在为了他父亲和工人们的事情,四处奔走。
找他干什么?
林峰没有理会他们的疑惑,继续说道:
“你找到他,告诉他,你被工人们的团结精神感动了,也不想再跟政府对着干了。”
“你,愿意把山水集团手里大风厂的全部股权,转让给他们工人!”
“什么?!”
高小琴惊得花容失色。
“这怎么可能!我们花了那么多钱,那么多精力才拿到手的股权,白送给他们?”
“当然不是白送。”
林峰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你要开一个价。”
“一个看起来让你‘血亏’,但对他们来说,又极具诱惑力,努努力就能凑到的价格。”
“比如说,八个亿。”
八个亿!
高小琴的心在滴血。
要知道,这块地的市场估值,至少在十亿以上!
更何况,当初为了从赵瑞龙手里拿到这块地,她付出的代价,远不止金钱。
现在八个亿就卖掉,简直是亏到姥姥家了!
“林先生,这……”
“听我说完。”
林峰打断了她。
“你不仅要开这个价,还要表现出极大的诚意。你要告诉王大陆,这是你在政府的巨大压力下,被迫做出的‘亏本买卖’。”
“你要对外营造出一种假象,让所有人都觉得,你山水集团,是被李达康书记的铁腕手段,和工人们的顽强抗争,给‘逼退’的。”
“你要从一个‘无良奸商’,变成一个识大体、顾大局,最终选择了妥协的‘受害者’。”
这……
高小琴慢慢品味着林峰的这番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么做的好处是什么?”祁同伟替她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好处有三。”
林峰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我们成功地从大风厂这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里,金蝉脱壳了。而且,姿态非常漂亮。”
“我们把问题,重新抛回给了工人和政府。”
“工人拿到了股权,李达康保住了项目,皆大欢喜。从此以后,大风厂再出任何问题,都和我们山水集团,没有半点关系。”
“第二,”林峰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们成功地把‘锅’,甩了出去。”
“八个亿,对于王大陆和他背后的工人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为了凑这笔钱,必然要去找投资,去找银行贷款。”
“而急于求成的李达康,为了尽快推动项目,也一定会给他们提供各种便利。”
“这样一来,新的矛盾,就从我们和工人之间,转移到了工人、投资方、银行和政府之间。”
“这个盘,让王大陆去接,让李达康去头疼吧。我们,看戏就行。”
高明!
实在是太高明了!
以退为进,祸水东引!
祁同伟和高小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
“那第三个好处呢?”高小琴追问道。
“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
林峰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完成与赵家的财务切割。”
他看着高小琴,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求你,立刻去整理好所有与赵瑞龙的资金往来记录。”
“特别是当初,他用五千万,强行‘买断’大风厂工人全部股份的那笔账!”
“所有的银行流水,转账凭证,合同副本,通话录音……所有能证明这笔交易的证据,一份都不能少!”
“整理好之后,做成两份。”
“一份,你用最安全的方式自己保留,作为你的护身符。”
“另一份,交给我。”
听到这里,高小琴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终于明白了林峰的最终目的。
林峰,这是在为日后,与赵家彻底翻脸,甚至是扳倒赵家,提前准备好最致命的子弹!
大风厂这八个亿的转让款,表面上看是亏了。
但实际上,这笔钱不仅能让他们从泥潭中脱身,更能让他们在财务上,与赵瑞龙那笔肮脏的交易,划清界限!
这哪里是战略性撤退?
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战略性进攻!
“我明白了!”
高小琴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她看着林峰,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崇拜和……一丝倾慕。
这个男人,不仅有着洞悉全局的智慧,更有敢于向赵家亮剑的魄力!
跟着他,或许真的能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林先生,您放心,我马上去办!”
高小琴没有再有丝毫犹豫,转身便雷厉风行地去执行林峰的计划。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峰和祁同伟两人。
祁同伟看着林峰,许久才吐出一句话。
“林先生,你这盘棋,下得太大了。”
他自认为也算是个人物了,但跟林峰的布局一比,他那点权谋算计,简直如同小孩子过家家。
林峰只是淡淡一笑。
“这,才刚刚开始。”
他走到窗边,看向京州市委的方向。
他能想象到,此刻的李达庚,因为丁义珍的出逃,正憋着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
而大风厂,就是他眼中最好的泄火点,和挽回颜面的政绩工程。
很快,当高小琴带着那份“亏本”的合同找上门时,急于求成的李达康,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这个诱饵。
他会以为,这是他强势施压的结果。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只是别人棋盘上,一枚被算计得明明白白的棋子。
林峰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达康书记,这口锅,你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