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的权力天平,在那间小小的茶馆里,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
但这场倾斜,是无声的,是隐秘的。
除了身处局中的那三位顶级玩家,没有任何人知道,一个足以颠覆汉东未来的“铁三角”联盟,已经悄然形成。
然而,棋盘上的另一位顶级棋手,省委书记沙瑞金,却凭借着他那野兽般敏锐的政治直觉,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虽然不知道林峰、高育良和刘诚之间的密约。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汉东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山水庄园那场闹剧,让他看到了李达康的鲁莽,和侯亮平的稚嫩。
他意识到,光靠自己和侯亮平这把过于锋利的“快刀”,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劈开赵家经营了几十年的,那张盘根错节、密不透风的关系网的。
这把刀,太直,太刚,容易被人利用,也容易,被崩断。
他需要另一把刀。
一把,真正属于他沙瑞金自己的刀。
一把,从汉东这片泥泞的土地里,亲自拔出来的,沾着泥土气息的,朴实,却又无比坚韧的刀。
他要用这把刀,去撕开一个缺口。
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看到的,血淋淋的缺口。
一个,能向整个汉东官场,发出最明确信号的缺口!
……
省委书记办公室。
沙瑞金站在那副巨大的汉东省地图前,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吕州。
汉东省的一个地级市,风景秀丽,人文荟萃。
但同时,这里,也是赵家势力,和“汉大帮”势力,交织得最深,最错综复杂的地方之一。
前省委书记赵立春,曾在这里主政多年。
现任省委副书记高育良,也曾是这里的市委书记。
可以说,吕州,就是旧时代汉东官场的一个缩影。
一个,最顽固的堡垒。
沙瑞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要做的,就是亲自去一趟这个最顽固的堡垒。
然后,一脚,把它踹开!
“国富。”
他头也不回地,对自己最信任的秘书,田国富,下达了指令。
“备车。”
“我们去吕州,走一走,看一看。”
“不发通知,不打招呼。”
“就我们两个人。”
田国富的心,猛地一凛。
他知道,书记这是要搞“微服私访”了。
而每一次,当书记决定不打招呼下去的时候,就意味着,有的人,要倒大霉了。
“是,书记。”
……
半天后。
一辆极其低调的黑色大众帕萨特,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吕州市的地界。
车子没有开往市委市政府那气派的大楼。
而是,直接开到了吕州市下属的一个,最偏远的,也是最贫困的开发区。
道口县经济开发区。
这里,道路坑坑洼洼,厂房破旧不堪,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萧条的味道。
与吕州市区那光鲜亮丽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讽刺的对比。
沙瑞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这片景象,脸色,越来越阴沉。
车子,停在了一栋破旧的三层小楼前。
小楼的墙皮,已经大片剥落,门口那块写着“道口县经济开发区管委会”的牌子,也早已是锈迹斑斑。
沙瑞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他的突然出现,像一颗石头,扔进了这片沉寂的池塘。
管委会里,立刻一阵鸡飞狗跳。
几个正在办公室里打牌喝茶的干部,看到这个气场强大,不怒自威的陌生中年男人,都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上的狼藉。
开发区的一把手,一个脑满肠肥的,姓周的主任,闻讯从自己的豪华办公室里,一路小跑出来。
当田国富向他,亮明了身份时。
周主任的腿,当场就软了。
省……省委书记?!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沙……沙书记!您……您怎么来了!”
周主任的脸上,堆满了谄媚而又惊恐的笑容,额头上的冷汗,像下雨一样,往下淌。
“我……我我我,我马上去通知市里!让市委的领导,来向您汇报工作!”
沙瑞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摆了摆手。
“不用了。”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我今天来,不是来听汇报的。”
“我来找个人。”
找人?
周主任愣住了。
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人,值得省委书记亲自来找?
沙瑞金没有理会他。
他直接,说出了那个名字。
“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易学习的同志?”
“他是管委会的,副主任。”
易学习?
周主任的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这个名字。
哦,想起来了。
是那个老黄牛!
那个一根筋,不懂变通,天天就知道下工地,跟工人混在一起的,老古董!
那个因为得罪了市里的领导,被发配到这里,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的,倒霉蛋!
书记怎么会,要找他?
“有有有!有这么个人!”
周主任连忙点头哈腰地回答道。
“我马上去把他给您叫来!”
“不用了。”沙瑞金再次打断了他,“他在哪儿?我们自己过去。”
周主任不敢违抗,只能战战兢兢地,在前面引路。
他们穿过破旧的走廊,来到了一间最角落的,最小的,连窗户都破了一块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个年近五十,皮肤黝黑,两鬓斑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作服的男人,正戴着一副老花镜,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一张工程图纸。
他的身边,堆满了各种文件和资料,乱糟糟的,却又充满了工作的气息。
他就是,易学习。
“咳咳!”
周主任在门口,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易学习这才抬起头,看到门口站着的一群人,有些疑惑。
当他看到站在最前面的沙瑞金时,他愣了一下。
他虽然不认识沙瑞金,但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周主任,这几位是?”
“学习!还愣着干什么!”周主任急得直跺脚,“这位,是省委的沙瑞金,沙书记!”
沙书记?!
易学习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沙瑞金。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竟然还能见到,省委书记这样的大人物。
而且,还是在他的这间,破办公室里。
“沙……沙书记好。”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搓了搓自己那双沾满了灰尘和机油的,粗糙的大手。
沙瑞金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从这个男人的身上,看不到丝毫官场上的圆滑和世故。
他看到的,只有一种,属于劳动者的,朴实。
和一种,属于技术干部的,严谨。
还有那双眼睛里,隐藏着的,一抹虽然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却依旧没有熄灭的,理想主义的火焰。
沙瑞-金知道,他找对人了。
“易学习同志。”
沙瑞金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温和。
“你不用紧张,我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
他走到那张破旧的办公桌前,指了指那张工程图纸。
“这是什么?”
易学习连忙回答道:“报告书记,这是我们开发区,规划中的一个污水处理厂的,管道设计图。”
“这个项目,因为资金问题,已经搁置好几年了。”
“我就是……自己闲着没事,再优化优化。”
沙瑞金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问项目的事情。
他反而,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学习同志,你在吕州,工作多少年了?”
“报告书记,快二十年了。”
“那你对吕州,应该很了解了。”
沙瑞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我问你。”
“你觉得,现在吕州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
也太敏感了。
旁边的周主任,吓得脸都白了,拼命地,在背后,给易学习使眼色,让他千万不要乱说话。
但易学习,仿佛根本没有看到。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沙瑞金的眼睛,用一种极其坦诚的,不带丝毫修饰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报告书记。”
“我觉得,我们吕州最大的问题,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民生问题。”
“而是,思想问题。”
“是官场的风气,出了问题!”
“这些年,我们吕州的干部,心思都不在搞建设上,都在搞关系,搞山头,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一级压一级,一级骗一级!”
“数据造假,政绩注水!”
“真正想干事的人,被排挤,被边缘化!”
“而那些会吹牛拍马,会投机钻营的人,却一个个,都爬了上去!”
这番话,说得是大逆不道!
说得是石破天惊!
简直就是当着省委书记的面,把整个吕州官场的遮羞布,都给狠狠地,扯了下来!
周主任感觉自己,快要吓晕过去了。
他恨不得当场就冲上去,捂住易学习的嘴!
这个老东西,是疯了吗?!
然而,沙瑞金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怒意。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然后,点了点头。
“说得好。”
他看着易学习,眼神中,充满了欣赏。
随即,他又问出了那个,最核心,也最致命的问题。
“学习同志,那你对市区的那个,月牙湖美食城,怎么看?”
月牙湖!
当这三个字,从沙瑞金的嘴里吐出来时。
易学习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的眼中,瞬间,就燃起了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的火焰!
他的拳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握紧。
“报告书记!”
他的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嘶哑。
“那个所谓的‘美食城’,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政绩工程!”
“它就是我们吕州,脸上的一块疤!心头的一颗瘤!”
“它是一座,建立在被破坏的湿地之上,建立在老百姓的血泪之上的,罪恶的纪念碑!”
“它就是赵家,和某些腐败官员,官商勾结,侵吞国有资产的,铁证!”
“这个项目,从立项开始,就是违规的!”
“它一天不拆,我们吕州的天,就一天,是黑的!”
“它一天不拆,我们吕州人民的心,就一天,是冷的!”
易学习,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
他将自己这些年,埋藏在心底,所有的不甘,和悲愤,在这一刻,向着这位省委书记,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他已经豁出去了。
大不了,就是这身官服,不要了!
他也要把真话,说出来!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周主任,已经彻底瘫软在了墙角。
他知道,完了。
易学习这个疯子,把天,给捅破了。
而他,也要跟着,一起完蛋了。
然而。
沙瑞金,却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
“好!”
“说得好!”
“说得太好了!”
他走到易学习的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易学习同志!”
“我找了你很久了!”
“汉东,就需要你这样,敢说真话,敢干实事的干部!”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群已经完全石化了的,吕州市的官员们,用一种不容置疑的,雷霆万钧的语气,宣布了一个,足以让整个汉东官场,都发生八级大地震的决定!
“我宣布!”
“从今天起,免去xxx同志,吕州市市长的职务!”
“经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
“任命,易学习同志,为吕州市委副书记,代理吕州市市长!”
轰!
这个任命,如同一颗引爆的核弹!
在场的所有人,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破格提拔!
火线任命!
一个在基层开发区,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的副处级干部。
竟然,一步登天,成了地级市的,代市长?!
这……这不符合任何的组织程序!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所有人都知道,从省委书记口中说出的话,那就是金口玉言!
那就是,最终的决定!
易学习自己,也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沙瑞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这辈子,都没想到,幸福,会来得如此的,突然。
沙瑞金没有理会那些人的震惊。
他将易学习,拉到了一边。
他看着这位自己亲手拔擢起来的,“利剑”,用一种极其郑重,也极其信任的语气,交给了他,上任后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任务。
“学习同志。”
“你上任之后,什么都不要管。”
“我只要你,干一件事。”
他指了指市区的方向,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
“给我,拆了它!”
“拆了那个,象征着赵家权力的,月牙湖美食城!”
“我要让整个汉东的人,都看到!”
“我要让他们知道!”
“他赵家的时代,过去了!”
“汉东的天,变了!”
沙瑞金的眼中,闪烁着新王登基时,那独有的,锐利而又霸道的光芒。
“你不用怕。”
“放手去做!”
“省委,给你兜着!”
“我沙瑞金,给你撑腰!”
易学习,听着这番话,感受着省委书记那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的眼眶,红了。
他那颗沉寂了多年的,渴望建功立业,渴望为民请命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他猛地,挺直了腰杆!
他向着沙瑞金,敬了一个,他这辈子,最标准,也最用力的礼。
“是!书记!”
他的声音,洪亮,而又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保证,完成任务!”
从这一刻起。
易学习,不再是那个被压抑的,老黄牛。
他,是沙皇手中,那柄被赋予了无上权力的,最锋利的,利剑!
而这把剑,即将要斩落的第一个祭品,就是那座,盘踞在月牙湖上,象征着旧时代所有罪恶与辉煌的,巨大毒瘤!
一场由省委书记亲自导演的,最彻底的,清算风暴,即将在吕州,猛然掀起!
而远在京州的林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也通过自己的情报网络,得知了这个消息。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有意思。”
“沙瑞金,终于也按捺不住,要亲自下场,铸造他自己的刀了。”
他端起一杯红酒,对着窗外的天空,轻轻地,举了举。
“只是不知道。”
“当他这把,刚刚出鞘的‘利剑’。”
“和我这把,早已磨砺好的‘快刀’(侯亮平)。”
“在同一个战场上,相遇的时候。”
“又会,碰撞出怎样精彩的,火花呢?”
林峰的眼中,闪烁着棋手,看到棋局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有趣时,那独有的,兴奋的光芒。
他,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