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平炉车间的大门口。
推开大门,那扇厚重的铁门,发出痛苦的呻吟,回声在空旷的长廊里久久不散。
孙司长一马当先,步子迈得极大,率先走了进去。
几位戴着眼镜的部委专家,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至于李怀德,一边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还不忘把被风吹乱的分头,重新梳理整齐。
“孙司长,您慢点,车间地滑,小心……”
李怀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虚伪的关切,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的核心区域。
然而,当孙司长真正踏入那片地方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不只是他,身后那几位一脸严肃的老专家,也都愣在当场。
这是炼钢车间?
眼前的一幕,对于这些习惯了,实验室风格的技术官僚来说,冲击力实在太大了。
巨大的平炉旁,哪里还有什么严谨的操作台?
几个工业风扇正轰隆隆地转着,对着一堆正在融化的冰块疯狂吹风。
满地都是融化的冰水,混着煤渣,黑乎乎的一片。
最要命的是味道,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合着汗臭和机油味,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用来清洗零件的工业酒精,是实打实的酱香型白酒。
孙司长的鼻翼剧烈抽动了两下,他太熟悉这个味道了。
茅台,还是年份不低的茅台。
他的视线扫过现场,何大华正靠在栏杆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空酒瓶。
老张炉长满脸通红,明显是喝过了。
还有一个黑傻个抱着个大海碗,在那咂摸滋味。
这哪里是攻坚克难的试制现场?
这分明就是一群醉鬼在胡闹,这是拿国家财产开玩笑。
“荒唐,简直是荒唐透顶!”孙司长爆发了。
他猛地转身,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直指这乱糟糟的现场,那张方正的脸上满是怒气。
“这就是你们汇报的‘科学炼钢’?这就是所谓的‘光电测温’?”
孙司长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滚过:
“我看这是酒鬼聚会,这里是重工业基地,不是你们梁山泊的聚义厅。”
“国家缺钢缺到了什么地步,你们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酗酒?”
身后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专家也忍不住了,他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摇着头:
“乱弹琴,简直是乱弹琴,还用冰块降温,这是什么野路子?”
“要是碰到钢水,整个炉子就炸了,这是犯罪。”
现场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原本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工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懵了,一个个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
傻柱更是吓得一哆嗦,想把手里的大海碗藏到背后。
结果不小心磕在栏杆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声。
李怀德心里一阵狂喜,脸上却瞬间堆满了痛心疾首的表情。
他快步抢上前,挡在孙司长面前,姿态摆得十足。
“孙司长,您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李怀德一脸的苦笑,压低声音,却又保证周围的人能听见:
“这事儿怪我,是我没监管到位,何厂长他……”
“你闭嘴!”孙司长直接打断李怀德的话,他的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
他本是抱着天大的希望来的,甚至推掉了重要的会议。
可眼前的景象,把心里的那点火苗浇得连烟都不剩。
“何大华!”
孙司长推开李怀德,大步走到何大华面前,两人相距不到半米。
那种久居上位的威压,扑面而来。
“我在问你话,你在搞什么名堂,国家把红星轧钢厂交给你,就是让你这么糟蹋的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何大华,却连头都没抬。
他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空酒瓶放在栏杆上。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从兜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火。”
何大华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旁边的傻柱愣了一下,赶紧掏出火柴,“刺啦”一声划燃,颤巍巍地递了过去。
何大华深吸了一口,青白色的烟雾缓缓吐出,模糊了他那张冷峻的脸。
他就那样隔着烟雾,静静地看着暴怒的孙司长,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慌乱。
“孙司长。”
何大华的声音不大,有些沙哑,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你懂钢吗?”
这四个字一出,全场死寂。
李怀德差点笑出声来,疯了,这小子彻底疯了,敢这么跟冶金工业部的技术大拿说话?
孙司长也被气笑了:“我不懂钢?我搞冶金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
“好,好得很,那你倒是告诉我,这满地的冰块,这满厂房的酒气,炼出的是什么钢,是废铁,还是废渣?”
“让开,都让开!”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嘶哑如同破锣般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方炸响。
只见陆秉承头发乱得像鸡窝,眼镜腿断了一根用胶布缠着,手里挥舞着一张薄薄的化验单,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他跑得太急,被地上的电缆绊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差点摔倒,却硬是用手撑着地,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孙司长面前。
“看,看,都在这儿!”
陆秉承根本顾不上什么上下级礼仪,直接把那张皱巴巴的化验单,狠狠拍在了孙司长的胸口上。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这就是何厂长带我们要的结果。”
孙司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张纸。
身后的几个部委专家皱着眉围了上来。
“老陆啊,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那个金丝眼镜专家摇着头,一脸不屑。
“是不是数据太差,受刺激了?没事,失败是成功之母……”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睛无意间扫过了孙司长手里的单子。
只一眼,他到了嘴边的嘲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掐断。
整个人僵在那里,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声。
孙司长此刻也看清了上面的数据。
他的手,猛地一抖。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怒火,在这一瞬间被抽成了真空。
“硫……0.012%?”孙司长喃喃自语,仿佛不认识这几个数字。
“磷,0.015%。”
“全相组织…一级?”
每一个数据念出来,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这位老冶金的心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旁边另一位头发花白的专家直接叫了起来,一把抢过化验单,脸都要贴到纸上了:
“这肯定是化验室搞错了,这种简陋的平炉,这种……乱七八糟的环境,怎么可能炼出这种纯净度的特钢?”
“这就是苏连最先进的转炉,也未必能一次性达到啊。”
“造假,这一定是数据造假!”金丝眼镜专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声嚷嚷起来:
“老陆,你是不是糊涂了,为了交差,这种数据你也敢填?
“造假?”
陆秉承此时已经缓过气来,他扶了扶眼镜,原本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他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昔日同窗、部委专家,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钢锭就在外面,还没凉透,是不是造假,你们也是行家,难道不会自己看吗?”
孙司长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众人,死死钉在车间尽头的,那一排刚刚脱模的钢锭上。
此时此刻,什么愤怒,什么酒味,什么冰块,统统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一把推开挡在面前不知所措的李怀德,像头冲出栅栏的公牛。
李怀德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冰水里。
但没人理他,所有人都跟着孙司长身后,冲向了成品区。
那一排钢锭,静静地躺在铸模区,散发着灼人的热浪。
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一丝肉眼可见的气孔和夹渣。
那颜色,不是普通钢材那种灰扑扑的暗哑,而是透着一种深邃的、冷冽的金属本色。
懂行的人都知道,那是杂质极低、结晶度极高的表现。
孙司长颤抖着伸出手。
“别摸,烫!”旁边的技术员惊呼。
孙司长却置若罔闻,他的手掌悬停在钢锭上方一寸处,感受着那股滚烫的温度。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放大镜,几乎是半跪在地上,凑近了仔细观察钢锭的断口。
细腻,太细腻了。
那种晶体结构,紧密得像一块浑然天成的宝石。
“这是…轴承钢。”
孙司长的声音在发抖,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让他窒息的狂喜。
“不,这不仅仅是轴承钢。”
旁边那个刚才还在叫嚣“造假”的金丝眼镜专家。
此刻正用手帕疯狂地擦着眼镜,生怕看漏了一点细节,嘴里喃喃自语道:
“这种致密度,这种色泽…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特级钢,这就是老毛子藏一手的那种钢。”
他霍地转过头,死死盯着陆秉承,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老陆,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凭那个用冰块降温的破仪器?”
陆秉承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看向了依然靠在栏杆上抽烟的何大华。
众人的视线,顺着陆秉承的方向,齐刷刷地汇聚到了何大华身上。
这一刻,那个穿着满是油污工装、叼着烟卷的厂长。
在烟雾缭绕中,竟然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错觉。
何大华掐灭了烟头,缓缓走了过来。
他走得不快,皮鞋踩在有积水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何大华走到孙司长面前,此时的孙司长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仰头看着他。
“孙司长。”何大华低头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酒,是庆功酒。”
“这冰,是给功臣降温的冰。”
“现在,您可以告诉我,这钢,算不算胡闹了吗?”
孙司长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他看看那完美无瑕的钢锭,又看看面前的何大华。
突然,这位部委的大领导,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猛地站起身,顾不上拍打膝盖上的灰尘,站得笔直,然后…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庆功酒,好一个胡闹!”
孙司长一把抓住何大华的手,用力之大,捏得何大华的骨头都在响。
“要是能炼出这种钢,别说是喝茅台,你就是把我的办公室拆了烧火,老子也给你递火柴。”
他吼完,笑声却戛然而止。
孙司长突然凑近了何大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问:
“何大华,我问你,这种特级钢,一个月,你们能给我炼出多少吨?”
“全国各地都等着用,等得心都快烧成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