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正是踏青好时节。
苏州府吴江县城外蒙山寺,一行二十余人的队伍缓缓向寺门行来。
一名身着锦缎,管事模样的老者走在队伍前头。队伍中间是一台由四个健仆抬起的步辇。
一腰间挎剑的青年公子骑马随侍在步辇右侧。左侧跟着一绿衣清丽美婢,一打伞白胖童子。其余皆是肩上挑着箱笼的仆从。
王元卿半倚半靠在步辇上,面上遮盖着一方透气薄纱巾,被初春的暖风熏得昏昏欲睡。
察觉到步辇停了下来,半阖的眼睛睁开,略微坐直了身子问旁边的书童阿福走到哪了。
他们这一行却不是出来游玩的。
吴江县令王济出身钱塘王家,年过四十了一直膝下无子。前年新纳了几房个小妾,上个月其中一个小妾就给生了个老来子。
把消息传回钱塘老家后,王元卿他爹王继长作为王家现下的族长,王济的堂叔,必然要派遣人去祝贺。
为了躲避老娘安排的相亲,王元卿主动请缨,揽下这个差事。他爹不放心,让二管家徐大江跟着他。
临出发,偏房快三十岁的大侄子王鼎也在他哥王鼐催婚的强压下,突然对着他这个十九岁的小叔孝心大发。
表示现在外边世道不太平,各路水贼盗匪像蚂蚁一样多。他小叔年纪小,手无缚鸡之力,带着些没有武艺的仆从出远门实在不安全,非得要他这样的习武之人陪同才保险,然后死皮赖脸的挤进了吃席队伍。
“少爷,到城郊的蒙山寺了。”阿福一手给倚在步辇上的少爷撑着伞,另一边用袖子擦着白胖脸上的汗珠。
“江叔说在这里休整一番,等申时再出发,约摸着走半个时辰就能进县城了。”
一行人离寺门还有十几步的距离,早有机灵的迎客僧上前来接引。
“师父,我们是来吴江探访亲戚的,途经贵宝寺,叨扰了。”江叔说完取出十两银子交给僧人添做香油钱。
将足两的银子揣进僧袍里,迎客僧脸上笑意更盛,十分热情的招呼一众人入寺休息。
江叔请示了自家少爷,先带着挑担的仆从入寺里休整。
王元卿下步辇活动了一下手脚,转身便看到寺门左侧一道瘦削身影蜷缩在地上,身着青衫,头戴方巾。
嘴里呜咽着不知道在哭诉些什么,听着便让人心生不忍。
寺门外看到听到的人不少,却无人上前理会。
“少爷,那人是不是疯子啊?”阿福小眼睛滴溜溜的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人,压低声音在王元卿耳边问。
“你又看出来了?”王元卿不想理他憨傻的书童。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十岁就不哭了。”阿福信誓旦旦的说:“少爷你看他那么大个人了,还不怕羞在这么多人面前哭鼻子,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我爹死了。”一道幽幽的声音传来。
“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王元卿下意识回礼貌安慰。等反应过来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就看到之前还被阿福猜测是疯子的男人抬起头露出面容,红肿的双眼呆愣愣的看向他们一群人。
这人看着约莫二三十岁,五官倒也不丑,但因为过于瘦弱,加上长时间的哀嚎哭泣,让他神情看着有些吓人。
阿福默默捂住了嘴巴,小碎步躲到自家少爷身后。
王元卿使劲儿掐了一把阿福胳膊上的软肉,直把人掐得眼泪汪汪的才松手,随后自个也从心地拉着婢女移到了大侄子王鼎的背后。
王鼎只想叹气。
“少爷,我观这人虽看似癫狂,但眼神却不浑浊,估摸着是受了丧父的打击才会这般情态呢。”绿腰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
王鼎径直上前去:“我等途经此地,看你如此哀泣,不知其中是否有隐情。”顿了顿又补充:“我们和此地县令有些亲戚关系,你若是有什么不公,愿代为陈情。”
“县令是阳间的官儿,怎么管得了阴间的事呢?”男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珠,无奈回道。
王元卿三人听得好奇,且看他对答如常,并不像真的疯子,都凑上前来。
阿福是个急性子,率先问道:“你父亲去世了,又和阴间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爹是让恶鬼害死的?”
“恶鬼”两个字刚出口,阿福就赶忙捂住嘴,对着瞪视他的少爷讨饶一笑,少爷最不喜欢身边人满嘴的神神叨叨了。
自穿越到这里来,王元卿见识了不少假借鬼神的骗子,去年他爹还因为相信一个云游道人的炼金术,被骗了一千两私房钱,现在都不敢让他娘知道,只能自个吃了这个哑巴亏。
当然了他爹被骗倒也不是说是因为他实在是太蠢了,这大环境就是如此,鬼神文化盛行,上层统治者都带头搞迷信活动。
就拿当今老皇帝来说,虽然说他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圣明天子,但老了更是不做人。随着身体日渐衰老,老胳膊老腿儿慢慢开始不灵活了,不用奸臣唆使,他就开始大肆笼络术士道人炼丹以求长生。
其中有一道人最得他信任,不仅封为国师,还在这道人的忽悠下创建了一个名叫“神通派”的教派,下旨在全国各地劳民伤财地修建庙宇,供奉一位名叫通天神的神只。
这个教派迅速扩张,不知多少三教九流,地痞无赖穿上一件不伦不类的道袍,摇身一变成为神通派的门徒。骗财又骗色,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
若这世间真有害人的妖魔鬼怪,在这些人面前怕是也要甘拜下风的。
王元卿自认为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立志改变周围人封建迷信的思想。可惜就连他的贴身书童,在他多年的唯物主义思想熏陶下,日常嘴里还是挂着妖魔鬼怪。
“我本名席方平,吴江县东安镇人,母亲早逝,自小和老父相依为命。父亲和同里一户姓羊的富人家有过节。前几年姓羊的富人先过世了,前段时间我爹也得了重病,已经卧床不起。他和我说,姓羊的到了阴间,花钱贿赂阴差小鬼让他们打他。不久我父亲就全身红肿,哀号着死了。”
席方平说着说着,声音又开始哽咽起来,继续说道:“我父亲为人敦厚老实,却被鬼差这样欺负,我身为人子,实在是悲愤得饭食难咽,夜不能寐。就这样过了几天,我神思恍惚之下,只感觉自己身躯越来越轻,竟飘了起来。我走出家门,在路人的指引下到了城里,看到我父亲浑身伤痕,被关在监狱里。父亲说姓羊的收买了狱卒,让他们每天拷打他。我写了状子递交县城隍,谁知姓羊的竟然连城隍也收买了。县城隍以我证据不足为由将我打发了。”
“我气不过,又跑到郡里,向府城隍状告县城隍及差役收受贿赂,欺压平民的恶行。谁知府城隍半个月后开堂审理此事,并且不问案情,直接将我打了一顿,又将案子发回县里审理。我回县里后,县城隍将我抓起来,施加各种酷刑,并派差役把我押送回家,警告我不要再就此事诉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