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敲响,厚重的声浪穿透宫墙。朱祁镇在宫人的服侍下穿上十二章纹衮服,沉重的冠冕压得他脖颈生疼。他望着铜镜中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深吸一口气。今日朝会,将是他穿越后的第二场考验。
“陛下,该启驾了。”王振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平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朱祁镇整理好表情,缓步走出寝殿。王振躬身相迎,目光却飞快地在他脸上扫过,似在审视。
“先生今日气色不错。”朱祁镇刻意用上原身对王振的尊称,语气轻松。
王振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很快又恢复恭谨:“托陛下洪福。只是老奴听闻,陛下昨日传谕召见于谦?”
朱祁镇心头一凛,消息传得真快。他故作随意地摆手:“不过是问问京营操练的事。朕近日读《孙子兵法》,有些疑问罢了。”
王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疑虑未散。
御驾行至奉天殿,百官早已分列两侧。朱祁镇在龙椅上坐定,目光扫过丹陛下的臣工。张辅站在武官首位,神色肃穆;文官队列中,几位须发花白的老臣低眉顺目,正是内阁大学士杨士奇、杨溥、杨荣——“三杨”虽已老迈,余威尚存。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司礼监太监拖长了音调。
“臣有本奏!”一位身着青袍的年轻官员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臣,翰林院修撰黄谏,弹劾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僭越礼制,私扩府邸,规制逾等,有违祖训!”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朱祁镇感到身侧的王振身体微微一僵。
这黄谏他记得,历史上因弹劾王振被当廷杖责,贬官外放。没想到这一幕就发生在眼前。
王振不待皇帝开口,已厉声喝道:“黄谏!陛下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黄谏昂首不惧:“臣所言句句属实!王振府邸占地四十亩,厅堂逾制,雕梁画栋堪比亲王府邸!此乃大不敬之罪!”
朱祁镇心中暗赞这黄谏的胆色,却知此刻不是与王振正面冲突的时机。他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故作疑惑地看向王振:“先生,可有此事?”
王振躬身道:“陛下明鉴,老奴府邸乃是陛下所赐,一切规制皆合乎礼法。黄谏小儿,信口雌黄,污蔑老奴事小,藐视皇恩事大!”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否认了指控,又将问题上升到藐视皇权的高度。
朱祁镇正欲开口缓和,却见王振向前一步,声音陡然转厉:“黄谏!你不过一介翰林编修,何曾见过咱家府邸?莫非是受人指使,构陷咱家?”
黄谏脸色涨红:“王公公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下官虽官卑职小,却也知忠君爱国!公公府邸规制,京城百姓谁人不知?若陛下不信,可遣人实地勘验!”
“荒唐!”王振转身面向朱祁镇,声音悲切,“陛下,老奴侍奉陛下多年,忠心天地可鉴!今日竟被如此污蔑,请陛下为老奴做主啊!”
朱祁镇看着王振精湛的表演,心中冷笑。这老太监果然狡猾,明明是自己被弹劾,转眼就成了受害者。
殿内百官鸦雀无声,无人敢出面为黄谏说话。朱祁镇目光扫过张辅,见老将军双拳紧握,却强忍着没有出声;再看文官队列,杨士奇闭目养神,仿佛置身事外。
这是王振的立威之举,朱祁镇心知肚明。杀鸡儆猴,让满朝文武知道,与他作对的下场。
“黄谏,”朱祁镇缓缓开口,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你弹劾王先生,可有真凭实据?”
黄谏昂首道:“臣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属实!”
王振冷笑一声:“陛下,此等狂悖之徒,不严惩不足以正朝纲!”
朱祁镇感到一阵恶心。他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王振的专权将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但他更知道,此刻的自己羽翼未丰,若贸然与王振冲突,不仅救不了黄谏,更会打草惊蛇。
隐忍,必须隐忍。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声音刻意带上一丝怒意:“黄谏!朝堂之上,岂容你信口开河!念你初犯,罚俸三月,以示惩戒!”
这个处罚之轻,出乎所有人意料。王振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按惯例,这等“污蔑”重臣的行为,至少也是杖责贬官。
黄谏也愣住了,他本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陛下!”王振急道,“此例一开,日后朝堂之上,岂非人人可随意诬告大臣?”
朱祁镇摆摆手,故作疲惫:“先生何必与一个书生计较?朕今日头疼得紧,退朝吧。”
说罢,他不等王振再言,起身离座。这个举动大胆至极,等于当众驳了王振的面子。但他料定,在满朝文武面前,王振不敢公然违逆圣意。
果然,王振虽面色铁青,却也只能躬身相送:“恭送陛下!”
回到乾清宫,朱祁镇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的冒险,是他试探王振底线的第一步。既保全了黄谏,又未与王振彻底撕破脸。
“陛下今日,为何轻饶黄谏?”王振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他竟然跟来了。
朱祁镇转身,见王振站在殿门口,面色阴沉。这是穿越以来,王振第一次明确表示不满。
“先生误会了,”朱祁镇笑道,示意宫人看茶,“朕并非轻饶黄谏,而是为先生着想。”
王振挑眉:“老奴愚钝,请陛下明示。”
朱祁镇请王振坐下,慢条斯理地说:“先生想想,黄谏不过一介翰林,为何敢当廷弹劾先生?”
王振眯起眼睛:“必是有人指使。”
“正是,”朱祁镇点头,“若朕今日重罚黄谏,正好中了那些人的圈套。他们必会四处散布谣言,说先生挟私报复,堵塞言路。不如轻轻放过,反倒显得先生大度。”
王振沉吟不语,显然在权衡这番话。
朱祁镇继续道:“况且,黄谏毕竟是翰林清流,在士林中有些声望。若处置过重,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先生是明白人,当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这番话半是安抚半是警告,既给了王振台阶,又暗示他不要做得太过。
王振脸色稍霁,起身行礼:“陛下思虑周全,老奴惭愧。”
送走王振,朱祁镇长舒一口气。这番交锋虽险,却让他摸清了王振的底线——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终究不敢公然违抗皇命。
午后,朱祁镇依约在文华殿召见于谦。
于谦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刀。他行礼如仪,不卑不亢。
“于爱卿平身,”朱祁镇示意宫人看座,“朕听闻爱卿上疏整顿京营,甚合朕意。不知爱卿有何具体方略?”
于谦略显诧异,显然没料到皇帝会如此直接。他沉吟片刻,方道:“京营之弊,积重日久。军士多被权贵借为私役,操练废弛,员额虚报。臣以为,当先清核兵员,淘汰老弱,严惩吃空饷者。”
朱祁镇点头:“爱卿所言极是。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恐阻力不小。”
于谦正色道:“为国整军,臣不敢避利害!”
好一个刚直不阿的于谦!朱祁镇心中赞叹,面上却不露声色:“朕自然信得过爱卿。只是凡事欲速则不达,爱卿可先从小处着手,徐徐图之。”
于谦抬眼看了看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少年天子的沉稳老练,与他印象中判若两人。
“臣谨遵圣谕。”
送走于谦,朱祁镇独自在文华殿内踱步。今日朝堂上的风波,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王振的权势,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为黄谏说话。
“陛下,”一个小太监悄声进殿,“黄修撰在宫门外求见。”
朱祁镇挑眉:“他来做甚?”
“黄修撰说,特来谢恩。”
朱祁镇沉吟片刻:“传他到偏殿。”
黄谏换了一身常服,见到皇帝便要行大礼,被朱祁镇制止了。
“黄爱卿不必多礼。今日朝堂之上,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黄谏神色激动:“臣明白陛下的苦心!今日若非陛下回护,臣恐怕难逃杖责之刑。”
朱祁镇示意他坐下,叹道:“王振势大,朕亦不能不顾忌。爱卿忠心可嘉,只是日后还须谨慎行事。”
黄谏眼中含泪:“臣岂不知王振势大?只是眼看阉宦专权,朝纲败坏,臣食君之禄,岂能坐视不理!”
好一个忠臣!朱祁镇心中感动,却不得不提醒他:“铲除奸佞,非一朝一夕之功。爱卿若信得过朕,且耐心等待时机。”
黄谏怔怔地看着少年天子,忽然跪倒在地:“臣愿为陛下效死!”
扶起黄谏,朱祁镇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个明确表示效忠的臣子。虽然官位不高,却代表着清流士大夫的力量。
送走黄谏后,朱祁镇独坐殿中,直到宫灯初上。
今日种种,让他更加坚定了信念:必须尽快培植自己的势力,在王振察觉之前,织就一张足以与之抗衡的大网。
“传膳吧。”他对侍立的太监说道。
晚膳十分丰盛,二十四道菜肴摆满了桌面。朱祁镇却食不知味,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张辅、于谦、黄谏...这些都是可以争取的力量。但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人,更稳妥的计划。
“陛下,”一个小太监悄声道,“王公公派人送来参汤,说是给陛下补身子。”
朱祁镇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心中冷笑。这是提醒,也是警告——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王振的监视之下。
“放下吧,”他淡淡道,“替朕谢谢先生。”
小太监退下后,朱祁镇端起参汤,走到窗边,悄悄将汤倒入花盆中。
夜色渐深,他却没有睡意。摊开宣纸,他提笔写下几个名字,又一一划去。最终,纸上只剩下三个字:隐、忍、待。
隐其锋芒,忍其羞辱,待其时也。
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唯一法则。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满地落叶。朱祁镇吹灭烛火,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明日,又将是一场新的博弈。
而在司礼监的值房里,王振也未曾入睡。他面前摊着一份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皇帝今日的一言一行。
“黄谏...于谦...”他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陛下啊陛下,您究竟意欲何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