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晚上九点多,吉姆轿车拖着满身风尘,终于缓缓驶入了此行的终点——丽瑞县招待所的大门。刘正茂停稳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续三天、跨越数省的长途跋涉,总算抵达了目标地域。身体的疲惫虽然达到了顶点,但真正的任务,明天才要正式开始。
睡了个难得的懒觉,直到早上八点钟,刘正茂才醒。他睁开眼时,杨从先没在房间里。等他慢悠悠地洗漱完,杨从先才一身热气、满脸是汗地从外面跑进来。
“杨哥,你这是……?”刘正茂有些诧异地问。
“看你睡得沉,没叫你。我抽空出去跑了五公里,活动活动筋骨。”杨从先拿起自己的毛巾,一边往洗漱间走,一边轻松地回答。对他来说,晨练如同呼吸一样自然,即便是在这偏远的边陲小城。
两人收拾妥当,快速到招待所食堂吃了早饭——依旧是颇具当地特色的米线和饵块。随后,他们便赶往丽瑞县公安局报备。这里是边境地区,外来人员,尤其是带着任务、开着外地车来的,必须走这个流程。
在县公安局,刘正茂特意咨询了如果要为知青办理“政调”(政治审查与调动)手续,该找哪个部门。接待他们的公安同志很明确地告诉他们,具体知青的分配和档案管理,得去找县里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简称“知青办”。
按照指引,刘正茂和杨从先又找到了位于县政府办公楼里的县知青办。查验过刘正茂递上的盖有“江南省城公安局”和“江麓机械厂”两枚大印的介绍信后,知青办派了一位姓谌的中年女同志接待他们。
谌同志很客气,把他们带到一间小接待室,泡了两杯当地产的滇红茶,然后才温和地问道:“两位同志,你们大老远从江南过来,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协助吗?”
“谌同志,您好。”刘正茂坐直了身体,语气郑重,“我们是从江南省城专程过来的。这次来,是想了解两位在1967年下放到贵县的知青的情况。他们一位叫熊启勇,一位叫刘捷。因为他们是烈士后代,现在省里对烈士后代有新的优抚安置政策,所以派我们过来,希望能把这二位知青的关系调回江南省,妥善安置。这件事,还需要麻烦您这边多多支持和帮助。”
说完,刘正茂将熊启勇和刘捷的基本资料递了过去。
谌同志接过资料,仔细看了名字和下放年份,点点头,说:“好的,情况我了解了。请二位稍坐,喝口茶,我需要去档案室查一下当年的分配记录。”她站起身,拿着那张写了名字的纸走了出去。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她拿着一份文件回来了,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刘同志,我查到了。你要找的这两位知青,当年到达我们县后,按照当时的分配方案,是被统一分到了‘建设兵团岛弄橡胶农场’参加劳动。他们的具体人事关系和后来的情况,我们县知青办这里就没有更详细的记录了。你们恐怕得去农场那边,才能找到他们,或者了解到更多情况。”
她说着,递给刘正茂一份盖了公章的证明文件,上面清楚地写着:熊启勇、刘捷二人于1967年12月,由丽瑞县知青办分配至“岛弄橡胶农场”。
虽然没直接找到人,但总算有了明确的下落。刘正茂心里乐观了一些,向谌同志道谢后,便和杨从先离开了知青办。看看时间还早,两人决定立刻赶往岛弄镇。
三十多公里的路程,路况尚可,不到一个小时,吉姆轿车就开进了岛弄镇。他们没多耽搁,赶在农场中午下班前,找到了橡胶农场的场部。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挂着“场长办公室”牌子的屋子。
当刘正茂和杨从先走进去时,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对方看到他们是开着轿车来的,气度不凡,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又是让座又是泡茶,招待得很是周到。
“两位同志,欢迎欢迎!我姓白,是这里的副场长。不知道二位到我们农场来,是有什么事吗?”这位白副场长笑容满面,主动询问道。
对方热情,刘正茂也讲礼数,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牡丹”香烟,放在白副场长面前的桌子上,同样客气地说:“白场长,您太客气了,请抽烟。”
“哎呀,领导您太客气了!”白副场长笑着,顺手把烟收进了抽屉。
刘正茂这才拿出江南省城公安局的介绍信,递到对方面前,自我介绍道:“白场长,我们是从江南省城过来的,这次专程来了解熊启勇和刘捷这两位知青的情况。他们当年被分配到了咱们农场,还需要您这边提供些帮助,协助我们找到他们。”
白副场长拿起介绍信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略微收了些,试探着问:“你们……是来办理知青调动的?”
“对,”刘正茂回答得很直接,“我们就是专程来找熊启勇和刘捷这两位知青的,需要把他们调回原籍安置。”
明确了刘正茂的身份和来意后,白副场长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他想都没想,就摆了摆手,语气肯定地说:“熊启勇?刘捷?我们农场没有这两个人。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就在刘正茂停车、走进场长办公室的时候,有个人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也悄悄来到了办公室门外。他并没有进去,而是屏息站在门边,竖着耳朵听里面的谈话。
当这个人听到车里下来的人在打听“熊启勇”和“刘捷”,而白副场长矢口否认时,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好几次想推门冲进去,告诉里面的人他知道这两个人的下落。
办公室里,刘正茂见这位白副场长一口否认,便又拿出丽瑞县知青办开具的那份证明,放在桌上:“白场长,我们来之前,刚去过县知青办。这是他们出具的证明,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熊启勇和刘捷两位同志,于1967年12月分配到了咱们‘岛弄橡胶农场’。您这边说没有,县里说分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白副场长的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甚至带上了点火气,“我说没有就是没有!知青办说分过来了,你找他们要人去!我这儿没人!”
“白场长,我们是来做正经的政调工作的,手续齐全。麻烦您,能不能帮忙查一下农场的历史档案或者名册?看看他们当初是不是真的分配过来了,或者后来有没有变动?”刘正茂强压着性子,尽量用商量的口气说道。
“不用查!”白副场长把手一挥,语气生硬,“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们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这已经是明确的逐客令了。
考虑到后续可能还需要和农场方面打交道,刘正茂现在不能把关系彻底搞僵。他深吸一口气,退让一步,说道:“那好吧,白场长,可能您一时记不清了。我们下午再过来,麻烦您再想想,或者帮忙问问其他老同志。”
“不用再来了!这里没你们要找的人!”白副场长的态度越发强硬,几乎是把他们往外赶。
刘正茂不知道的是,这个橡胶农场情况特殊。它以早期转业、退伍的军人(工人)为主体,知青只是补充。割胶是繁重且需要经验的体力活,农场实行的是集体核算、平均分配的制度,干多干少,在收入上体现得并不明显。起初,大家还能凭着一股热情埋头苦干,但时间一长,难免有人开始“磨洋工”,出工不出力。这样的人一多,农场原本能完成的割胶任务,在人数没少的情况下,反而渐渐完不成了。
用农场管理层的话说,就是“人手不足”。尤其是到了1976年,还在农场的知青们,最初的激情早已消退,思乡情切,人心浮动,不少人想方设法要回城,甚至出现过不办任何手续就偷偷跑回老家的例子。
现在刘正茂拿着省里的介绍信,大张旗鼓地来“调人”,如果让其他知青知道了,必然会引起更大的思想波动,人心就更散了。而这位白副场长,恰好是分管生产的,他最头疼的就是人手不足、任务完不成。如果再有知青被“名正言顺”地调走,他的生产压力只会更大。所以,他打定主意,想快点把刘正茂他们打发走,绝不能开这个口子。
刘正茂和杨从先无奈,只能先离开场长办公室。站在场部门口,刘正茂正在琢磨接下来该找谁打听,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有个人正躲在树后,使劲朝他招手。
刘正茂愣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用眼神询问:是在叫我?
那人连连点头,表情急切,同时用手指着场部后面更远处的一片橡胶林的方向,示意刘正茂去那边。
刘正茂心中一动,立刻会意。他对杨从先使了个眼色,两人不动声色地上了车,发动引擎,朝着那个人手指的方向缓缓开了过去。
当汽车开出农场办公室的视线范围,拐过一个弯后,刘正茂便把车停在了路边一片橡胶林的阴影下。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刚才那个在远处招手的人,正喘着粗气朝这边跑来。那人跑到车边,毫不犹豫地拉开右后车门,一屁股坐了进来,开口就带着埋怨:“哎呀,同志,你开这么远干啥?累死我了。”
杨从先转过头,和刘正茂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从后座这人脱口而出的话语里,听出了明显的江南省城口音,带着那种熟悉的腔调,在这千里之外的彩云边陲,显得格外清晰。
“同志,你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刘正茂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那位气喘吁吁、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平静地问道。
后座上的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反问:“你们……是江南省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江南省来的?”刘正茂同样反问,心里提高了警惕。
“刚才你们车子停在农场办公室门口,你们下车问路的时候,我正好在旁边不远,听到你们说话了。”后座的人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你……也是江南的知青?”刘正茂继续问道,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是,是啊!”后座的人连忙点头,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感慨,“我到这里已经很多年了……刚才在那边,突然听到家乡话,感觉……好亲切!我姓谷,是67年那一批下放到这里来的。”
“谷知青,”刘正茂把身体微微侧向后方,目光直视着他,“你特意找我们,到底有什么事?”
“同志,”谷知青也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试探着问,“你们……是来这里找人的吧?”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刘正茂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而追问。身处边境地区,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自称老乡的陌生人,必要的警惕是必须的。
“咳,这也不难猜。”谷知青干咳一声,找了个理由,“到我们农场来的人,除了少数是来拉橡胶原料的货车司机,基本上就没别的事了。你们开的不是货车,那就……很可能是来找人的概率大一点。”他当然不敢说,自己刚才躲在办公室外面,把里面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当刘正茂听到谷知青说他是1967年下放到这里的知青时,心里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人很可能和熊启勇、刘捷是同一批来的!他决定试探一下。
“你认识熊启勇和刘捷吗?”刘正茂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紧紧锁住谷知青的脸。
“你们……真的是来调他们两个人的?”谷知青的眼睛里瞬间闪过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急切,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失望,“只有调他们两个的调令吗?没……没别的了?”
“你先回答我,你认识他们吗?”刘正茂没有理会谷知青语气里的期盼和失落,他现在首要任务是确认线索。任务要紧,顾不上照顾这位偶遇老乡的情绪了。
“认识……当然认识。”谷知青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沉痛,“但是……你们可能看不到他们了。”
这句话,是刘正茂此行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之一。他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他转过身,从副驾前的储物格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后座的谷知青,语气尽量平淡地说:“谷知青,请你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谷知青接过烟,没有立刻点燃,而是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了嗅,脸上露出一副久违的、近乎享受的神情。他仔细看了看烟身上的字,才带着点欣喜说道:“好烟!真是好烟!”他抬起头,看着刘正茂和杨从先,“两位同志,你们贵姓?这里……停在这路边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换个地方,好好说吧?”
“你们农场有招待所吗?”刘正茂问。
“没有,”谷知青摇摇头,“岛弄镇上倒是有个国营饭店,不过这个点……应该也打烊休息了。”
“那你能离开农场,跟我们到丽瑞县城去吗?”刘正茂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