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载不动的悲哀(二)
而他——谢承彦,依旧守着谢家军的营垒,守着北境的疆土,也守着自己内心深处那片早已冰封,却从未真正熄灭的荒原。
那声托人带去的“问好”,与其说是问候,不如说是他对自己漫长守望的一份确认,确认那份牵挂依旧存在,确认那个与她有关的世界,哪怕只是通过零星的物品和间接的问候,也仍与他有着一丝微弱的联结。
明日,采买的队伍会带着他的“问候”和那份给小女孩的礼物,踏上通往天宿镇的路。
而他,则会如过去的千百个日子一样,处理军务,巡视防务,然后在夜深人静时,独自面对这份经年累月、早已融入骨血的寂寥。
北境的风,年复一年地吹过,带着冰雪的气息,也带着远方那个小镇日渐繁荣兴旺的消息。
——我是时间的分割线
时光的刻刀在北境的朔风与霜雪中,又悄然雕刻了二十载春秋。
这会儿的谢承彦已经年过五十,鬓发已覆上大半银霜,眉宇间的坚毅被岁月沉淀为肃穆。
长年的戍边生涯与深沉的心事,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腰背虽依旧挺拔,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倦意,却瞒不过亲近之人的眼睛。
谢家在北境的基业稳固,谢家军的威名赫赫。
谢承彦知道自己终有退下的一日,而继承人的选择,他早已深思熟虑。他看中了大哥谢承岳的第三个儿子——谢昀。
谢昀今年二十八岁,差不多就是当年谢承彦初掌北境兵权时的年纪。
这孩子不仅眉眼神韵与年轻时的谢承彦有六七分相似,更难得的是品性端方、沉稳果决,既有将门虎子的英气,又不乏运筹帷幄的冷静,在军中历练多年,已颇得人心。
在谢承彦看来,他比自己当年,考虑更为周全,心性也更为坚韧。
这日,北境将军府的书房内,炭火安静地燃着,驱散了冬末的寒意。
谢承彦将谢昀唤至跟前。
他没有过多寒暄,目光如炬,落在侄子年轻而坚毅的面庞上,开门见山:“昀儿,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并没有你做得好。
无论是治军的严谨,还是处事的周全,你都已青出于蓝。所以,你已经完全具备了继承这个位置的资格。”
谢昀闻言,并无狂喜,反而眉头微蹙,带着几分担忧与不解:“叔父,您也才五十出头,祖父当年可是年近古稀尚且……”
谢承彦抬手,轻轻打断了他的话。
那手势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乏。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我累了,昀儿,想歇歇了。”
这一生,为国,他戍守边关,血战沙场,从未退后半步;
为家,他支撑门庭,兄友弟恭,虽无子嗣却视侄如子;
为百姓,他保境安民,令北境数十年无大战祸。
他几乎为所有人活过,却唯独没有为过自己。
心底那片被风雪覆盖了数十年的荒原,偶尔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发出细微的、渴望温暖的鸣响。
这次,谢承彦想自私一次。
“过几天,”谢承彦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谢昀,语气恢复了平素的沉稳,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我带你去天宿城,见见花城主。
她……是北境举足轻重的人物,更是天宿镇的灵魂。若她也认可你,我们便开始着手准备交接事宜。”
“天宿城”、“花城主”这几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异样的郑重,甚至有一丝近乎虔诚的意味。
谢昀敏锐地捕捉到了叔父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那是一种他极少在叔父脸上见到的、混合着深切期盼与某种遥远追忆的神情。他恭敬垂首:“是,侄儿遵命。”
接下来的几日,谢承彦罕见地有些心神不宁。
他亲自检视了库房中存放的、准备作为正式拜见的礼物,反复斟酌衣着是否得体。
他甚至翻出了一套压在箱底多年、质料上乘却款式已不算簇新的常服,仔细熨烫平整。
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因为一个即将实现的、微小而隐秘的期盼,重新泛起了涟漪。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她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十多年前,在一次北境各势力的联席会议上,隔着人群,远远望见一个愈发威严从容的侧影。
后来,便只是年复一年,通过秦岫或其他人的口,听到关于她和天宿镇的零星消息。
终于到了启程那日。
天空放晴,北境的阳光清冷而明亮。
谢承彦将自己收拾得格外整洁利落,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换上那身熨帖的常服,虽不复少年俊朗,却自有一股经年积淀的儒将风范。
他带着谢昀,只带了少数亲随,轻车简从,朝着天宿镇——如今已扩建为天宿城的方向而去。
路途不远,谢承彦的心却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
越是接近那座日益繁华坚固的城池,他的心跳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加快。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初遇时她眼中的警惕与倔强,迎敌时那不停挥舞的长枪,这些片段被他珍藏心底,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反复摩挲,早已温润如玉。
抵达天宿城外,通报之后,他们被恭敬地迎入城主府。
府邸比当年扩大了许多,气象恢弘,细节处却依旧保留着利落实用的风格。
走在熟悉的石板路上,谢承彦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然而,当他们在议事厅坐定,迎接他们的“花城主”步入厅堂时,谢承彦脸上的期盼与那一丝罕见的紧张,瞬间凝固,继而碎裂。
来人确实被称为“花城主”,却并非他魂牵梦萦了半生的那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