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载不动的悲哀(三)
那是一位极为年轻美丽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如青松,眉眼精致昳丽,依稀能看出顾明安当年的风华。
但女子眼眸里的神采、唇角坚毅的弧度,以及通身上下那股飒爽利落的气度,却活脱脱是花照雪的翻版,甚至更为锐利明亮。
她穿着便于行动的改良骑装,长发利落束起,步履生风。
谢承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下沉,空落落地无处着力。
他几乎是失态地,在对方尚未完全站定时便霍然起身,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情感,而显得有些沙哑紧绷:“你母亲呢?!”
年轻的女子——花熙,对于这位北境传奇将军的失态似乎并不意外。
她停下脚步,目光清亮地看向谢承彦,嘴角绽开一个礼貌的微笑,那笑容里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与通透。
“谢老将军好,”她的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却带着公事公办的平静,“家母三年前,已将城主之位传予我。只因我随母姓,故而对外仍称‘花城主’。让将军误会,是我疏忽了。”
花熙顿了顿,看着谢承彦瞬间苍白下去的脸色和眼中难以掩饰的失落。
她稍稍放缓的语气,但内容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谢承彦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火星:“母亲和父亲,说是回‘老家’去了。母亲说……”
花熙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仿佛在回忆母亲当时的神情与语气,“她最喜欢那里的院子和……曾经的时光。
三年前便动身了,他们说只想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回老家了。
最喜欢那里的院子和曾经的时光。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密的针,扎在谢承彦早已结痂又无数次裂开的心上。
那个“老家”,是他从未踏足、也永远无法介入的,只属于她和顾明安的天地。
那里的院子,承载着他们没有自己参与的、完整的过去与现在;
那里的“时光”,是他穷尽一生守望,却连边角都无法触及的、她最珍视的岁月静好。
花照雪这是彻底割断了与旧日北境权力圈的最后一丝公开联系,也彻底斩断了他最后一点念想。
谢承彦站在那里,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书房里那句“我累了,想歇歇了”言犹在耳,那一路怀揣的隐秘欢欣尚未褪尽,此刻却只剩下无边的寂寥与荒唐。
他用了半生准备的一次“自私”,一次以公事为名的、小心翼翼的靠近,最终连她的面都未能见到。
他所期待的“再见一面”,在命运面前,轻飘飘得像个一触即碎的笑话。
谢昀担忧地扶住叔父的手臂,他能感觉到那手臂上传来的、轻微的颤抖。
花熙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无声地叹息。
母亲临走前,关于这位谢将军未曾留过只字片语。
母亲花照雪跟这位谢将军的过往,都是花熙从珠姨那里打听来的。
花熙知道:母亲从来没有怪过谢将军,说到底从前的事情,不过是当年各有各的难处。
可就是恰恰这份不在意,才会让在乎的人更加难过。
不过这些事情花熙一个都没说,毕竟得过对方多年的沉默守护与馈赠。
她承那份情,记得那些来自远方的、精美用心的礼物。
但花熙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母亲的心归属于谁,母亲的幸福在哪里。
“谢将军,”花熙再次开口,语气郑重了些,“母亲虽不在,但天宿城与谢家军的盟约依旧。您亲自前来,是对天宿城的看重。
这位便是谢昀将军吧?果然英武不凡。关于北境防务交接之事,我们可详谈。”
花熙的话语得体,将话题拉回了正事,也给足了谢承彦台阶。
谢承彦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北境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曾令敌人胆寒的眸子里,只剩下疲惫与灰黯。
他谢承彦松开了谢昀搀扶的手,背脊重新挺直,属于北境统帅的威仪又回来了。
尽管那威仪之下,是无人能窥见的、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灵魂。
“好。”谢承彦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对着花熙,也像是对着自己注定无望的余生,“那便有劳……花城主了。”
议事厅的门敞开着,外面是天宿城晴朗的天空。
今日阳光很好,却再也照不进谢承彦心底那片终年飘雪的荒原。
他此生的守望,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坐标。
余下的路,似乎真的只剩下“歇歇”了,在一个没有她任何消息的、空旷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