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诺夫回去之后,楚斩雨收到了他分享的藤原里奈的偷拍视频,祂不知道伊万诺夫有没有按照祂说的那样,对获得的信息进行筛选,把组内的害群之马排除在外,宛如国与国之间的信息战。
随着进度条的移动,加密视频里的声音,如同烧红的铁钎,缓缓烙进祂的听觉,再顺着脊椎一路灼烧下去,最终在不堪重负的胸腔里炸开,没有声音,只有一片尖锐的、持续的耳鸣。
崇拜。
崇拜。
楚斩雨的指尖几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全息影像随之泛起涟漪。
祂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跟随着音频自动生成的字幕上,然后是崇拜。
崇拜?
崇拜谁?
你说你们崇拜谁?
祂行于世间,见过许多人有所信仰,他虽不理解,但久而久之也并不感到奇怪;犹如一棵大树生出的枝干,共享着对一位至高神的信仰的亚伯拉罕系宗教,带着轮回、业力与解脱哲思的起源南亚的宗教……从欧洲到亚洲,从美洲到非洲,从大洋洲到极北之地,这世界上有许多民族保有与自然、祖先紧密相连的灵性传统,视天地万物为有灵的整体,教导敬畏与共生,相信神爱世人,楚斩雨觉得无论怎样,这些东西能引人向善,是一件好事。
可是,现在他们在信什么?
我的耳朵,没有坏掉吗?
什么样的虔诚词语穿进了我的头脑里?
你们,这些人在做什么?
难道不知道——
祂想起自己在战胜人之巅后,对斯通博士沉重地说道,“现在很多人生活在和平年代,没有经历过我带来的死亡绝望浪潮,他们若是听到我的故事,由于凄惨的遭遇,可能会有多愁善感的人们,出于人道主义怜悯我:怜悯我这一个赤裸裸的罪犯;却从不同情那四十亿人的悲惨命运,以及千千万万已经被我所伤和将来有可能被我所伤的无辜群众;换句话说,就算没有人记得我做的事,就算所有人都原谅我,难道我自己就能忘记,难道我自己就能自认为得到救赎吗?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了,我能想到的赎罪方式就是以命偿命,我会尽力寻找死亡的办法,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是——总有一天。”
祂说出要消灭自己的时候,内心酸楚不能自已,毕竟还是想活着的,因为世界很好,想多看看;而眼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祂活了这么久,被命运之手摆弄自由,却从未感受过,不,这种情况祂从未想过,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命运所玩弄,祂发誓守护的人,每一张属于人的脸,都会对它们的主人泛起爱意,对这个地球上的智慧生灵深深的爱和羡慕;自己这个灭世的邪恶之源,怎么能被他们这样对待?
曾经有那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地球上,死者的冤魂至今都缠绕在楚斩雨每个被惊醒的梦魇里,而身为死者的同胞,他们怎么能,怎么会崇拜,怎么敢崇拜的?
这是不可能的。
在第一次偶然得知天使教会时,祂只觉得好笑好气,那时候可没想过这个教会能有这么大的规模——
不不不,现在还是有救的,就算是确实一群人数不少的人在自我狂欢,也是可以接受的,毕竟经历过朝不保夕疯癫了也还好,可以理解,但是如果真的能证明像艾希·里克曼,摩根索姐妹包括威廉,这样居于高位的人也对祭拜祂乐此不疲……
那很有可能崇拜祂的人,不止一群。
楚斩雨觉得自己会死。
努力让其燃烧的心。
只能就此熄灭了。
祂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的空气灌入身体,却没有带来丝毫清凉,反而像倒进了了沉重的铅砂,源自身体的排异剧痛,此刻被这几个字眼赋予了更加恶毒的全新形态;人们的存在,他们的一颦一笑,让楚斩雨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为了幸福的人们和将要失去幸福的人而努力奋斗,无论再难受心涩都要站起来,当知道自己的努力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是能惠及千万人,亿万人时,祂的心里自然而然流出一股暖流,因为祂深刻地认知到楚斩雨和人们是生活在一起,战斗在一起的,所以孤独的痛苦就不再可怕,祂祈祷这些只是自己的杞人忧天,不然的话,也太荒谬绝伦了,过去追逐祂的影子终于赶了上来,看到了祂不可置信的面孔,于是在祂面前指指点点嗤笑。
崇拜。
他们崇拜“序神”。
他们崇拜……我。
不,不是我。
是“它”。是那个降临地球,一念之间抽走四十亿灵魂,将生机化为标本,让世界陷入永夜般绝望的……东西。
可是,楚斩雨这个名字,这具行走于人间的皮囊,被强行灌注的壳子与那个东西之间,究竟隔着多远?祂必须把自己和自己分开来看,隔着是一层名为“费因·罗斯伯里”的脆弱记忆,是被自己亲手撕碎的父母用血肉涂抹出的模糊界限,还是一道自欺欺人的、随时会崩塌的海市蜃楼。
祂闭上眼睛。
但愿……但愿,希望接下来的调查,能给我希望,希望上天。
如果真有上天的话,求求你,不要把我推入绝境,也不要把人推进绝境,崇拜毁灭自己文明的人,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呢?难道全人类大半都疯了吗?
眼皮遮挡的黑暗并非慰藉。
而是变成了放映室,像是死后来到了电影院,抱着爆米花看电影——卡利尼琴科确实买了大桶爆米花,车里的一群人在吃。
第一个跳出来的画面不是尸山血海,不是塔克斯小组燃烧的废墟,那些往常对祂照顾有加的叔叔阿姨,而是……
一枚糖。
那个顶着滑稽小揪揪、绿眼睛里满是促狭的家伙问,彼时的费因,那个还未被楚斩雨这个名字彻底覆盖的男孩,笨拙地、带着一丝刚刚获得友谊的雀跃,猜了五颗,艾伦摊开手,里面只有两颗。
橘子味的硬糖。
在昏暗的军校杂物间里,被属于少年艾伦·布什内尔的手递过来。
“你猜对了,”
他说,笑容在昏黄的光晕里有些模糊,“先给你两颗,欠着三颗。”
糖块在口腔里碎裂的咔嚓声,橘子香精廉价却真实的甜味,还有艾伦头发戳在脸颊上微微的痒——这些细微到尘埃里的感官记忆,此刻尖锐得如同玻璃碴。为什么是它?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想起这个?
祂恼怒地想。
或许因为,那是朋友的滋味第一次落在舌头上,带着友情的温度和一点无伤大雅的狡黠。那是祂作为一个人,所品尝到的、为数不多的、纯粹的友好。
所以在得知这些不属于自己后祂会那么难受,而现在,有人在崇拜那个,自己这夺走美好世界的根源。
喉咙深处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被楚斩雨强行咽下,那股剧痛开始蔓延,从骨骼缝里钻出来,缠绕着神经,不再是单纯的生理排斥,而是一种认知上的恶心,祂想象着,在视频那样的某个集会场所,或许是一处废弃的防空洞,或许是某个被异体肆虐后遗弃的城镇角落,一群人——那可是活生生的人,有着父母,或许有过孩子,有着自己的恐惧和渴望的人,他们跪倒在地,向着虚空,或者向着某个拙劣雕刻的、扭曲的象征物,诵念那些视频里提到的词语。
这样的景象,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对,是在教堂,那个站在学校正西头的高坡上,楚斩雨在极其恼怒和恐惧中想起了这处点缀的景致,每个人基本都会在人生中见到各流派各教,祂记忆里的第一处教堂是像只蹲着的灰色鸽子,模样小巧可爱,洋葱头式的圆顶漆成天空褪色时的淡蓝,顶上竖着的十字架有些歪斜,仿佛被风吹倦所以偏着头歇息,墙是那种被雨水反复浸透又晒干的灰白,砖缝里长着茸茸的绿苔,像第一次来教堂的费因一样探头探脑。
和同学们近时,正敲晚祷钟。
钟声沉沉的不很响亮,门廊下坐着两个老奶奶,裹着黑头巾,瘪瘪的嘴像两枚干核桃,一动一动地念着什么,她们的手像老树的根,紧紧攥着油污的念珠串。
暗金色的光从高处翻窗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缓缓翻滚,像时而歌舞时而歇息的指尖天使,而圣像壁是褪色的金,无法形容那种颜色,祂睁着眼睛看圣徒们的脸,都在幽暗里浮着,眼睛都画得很大,定定地望着祂,烛台上,几支小蜡烛烧得噼啪轻响,神父的袖口绣着好看的花纹,祂看到神父朝着自己的后脑勺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捧住祂的脸颊,费因感觉有点痒丝丝的,便在神父温暖的掌心蹭了蹭,只听神父叹息道:“您真是一个美丽的孩子,像您这样的少年,只有褪尽世尘的耶稣基督可以和您四目相对,快点离开吧,一直站在这里的话,我的眼神无法从您身上离开,去供奉主了。”
离开教堂,在他们的秘密基地里,费因一边铺设电线,一边问自己的朋友,“艾伦,你说的信仰的基础到底是什么?那些人为什么要信神?从逻辑角度看,有神论,特别是亚伯拉罕宗教描述那种的全能、全知、全善上帝概念,似乎存在明显的矛盾。”
祂的朋友比他大一点,但是懂的东西可比祂不知多一点,朋友问:
“你想知道什么?”
费因说道:“比如着名的,恶的问题:如果上帝全能且全善,为什么世界上存在恶?但另一方面,历史上几乎所有文明都有某种形式的有神论信仰,它似乎又有某种深刻的必要性。”
“那你认为什么是有神论?你对有神论的定义是什么?”
他们这样聪明的人,都很擅长把解答问题变成让问话人自己思考问题。
“我认为某人,某个民族相信存在至少一个具有人格性、超越自然律、通常被视为宇宙创造者和维持者的神圣存在。”
记忆的沼泽中,祂听见自己更为年幼的声音,“上帝要么愿意但不能消除恶,要么能但不愿意消除恶,要么既不愿意也不能,要么既愿意也能。如果是前三种,上帝就不是全能的或全善的;如果是最后一种,为什么恶还存在?世界上存在的大量无谓痛苦,如无解之症、自然灾害造成的苦难,为什么人们还信仰神?虽然有癌症的特效药,也能够规避自然惩罚,可是都是人为,这些貌似和神无关,上帝能创造一块他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吗?无论回答能还是不能,都会否定全能属性。”
“看来你跟着我一起玩,是真学到东西了,这点需要表扬,我一直相信友情是互相进步的,这很好。”朋友回答道,“这些逻辑悖论确实困扰了神学家数千年,我曾经十分看不起起神学,我觉得神根本就不存在;但现在要我告诉你确切的答案,那就是许多人认为自己奉着上帝的旨意造福人类;历史上的奥古斯丁、阿奎那等试图解决这些问题,提出了自由意志辩护。”
“那是什么?”
“那就是恶,邪恶是人类滥用自由意志的结果;或灵魂塑造论,就是苦难有助灵魂成长。但这些解释在面对自然之恶,那些非人为的苦难时,仍显得薄弱,还有科学方面的悖理,现代科学对宇宙起源、生命演化、意识产生提供了自然主义解释,似乎不再需要上帝假说,但实际上,这是认知冲突问题,哥白尼革命、达尔文进化论确实缩小了上帝的活动空间。但许多科学家仍然是有神论者,他们采用方法论自然主义从事研究,同时持形而上学有神论的个人信仰。”
“那个,艾伦,我向你问问题的时候,可不可以少引用术语,我不太能听懂。”费因略感迷茫地说,“要是我们的友谊可以写成一本书的话,读者看你给我讲道理肯定会懒得看,还要嘲讽你掉书袋。”
“行吧,但是允许我小小地掉书袋怎么了。”朋友在展示学识的时候显得很慷慨,“学哲学的时候,肯定会接触到宗教多元论问题,如果存在一个全善的上帝,为什么允许如此多相互矛盾的宗教传统存在?这要么意味着上帝不关心人类认识真理,要么意味着这些宗教都是人类建构,约翰·希克等人深入研究过这个问题,世界上有数千种宗教传统,其神学主张常互相排斥,所以当你问我有神论和现实背道而驰时,我回答你的问题时,我思考了,在心想我准备用什么标准?出于习惯的,纯粹的形式逻辑?经验证据?还是某种更深层的合理性?不知不觉犯了搬弄词汇的毛病,抱歉。”
费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去往教堂的时候,给祂留下最深印象的一是教堂漂亮的外观,但是里面的布设又让祂感到无形的压力,像被来自天上的大手压住了,二是里面的信徒,包括神父和那些老奶奶,从长相到衣着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但他们脸上的表情让费因觉得世界上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了,他们嘴里念叨的主是谁?
看到基督的画像的时候,费因觉得这画像里的人好温柔,难道这就是神性吗,抱着羊羔也这么神圣,祂很羡慕羊羔。
曾经有同学嘲笑耶稣可以通过手掌里的两个洞看人,费因还和他们吵了起来,但没打架,怕失手保持人命。
因为祂相信耶稣在人间的时候,一定是个温柔而坚韧的人,就像自己的父母那样,好人受苦的遗留,不应该受到诋毁。
而在服役中,艾伦看到战争来临,各地区出现的秩序混乱,祂就开始怀疑,如果真的有神,看到已经凌乱成这样的地球,因血肉而肥沃的黑土地上没有庄稼,上面长满了无名尸首,为什么神还不伸出援手?费因不愿意认为那个抱着羊羔的温柔男子是见死不救的坏人,故而祂只能相信不存在,可是每看到教堂,祂又陷入了怀疑。
“实际上你看到的是文艺复兴风宗教画作,把神赋予人的慈爱,恰是对宗教的反抗。”朋友听了祂和他人的嘴炮史,微微一笑,“我在反驳有神论的时候,我是否在用适用于有限经验对象的范畴,来思考神这个无限的,超越的对象?康德对这一点有深刻见解。他认为,当理性试图用范畴去思考上帝、自由、灵魂等物自体时,必然陷入两个同样合理但矛盾的局。”
“克尔凯郭尔区分了客观真理和主观真理,认为对上帝的信仰属于后者,不能简化为命题逻辑。他说如果我能够客观地把握上帝,我就不会相信;但正因为我不能,所以我必须相信。这也是我现在的观点,对于无法把握的东西,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在你父亲的祖国——中国也有许多人不信神却相信死去的人会变成鬼,对绣花鞋和棺材充满忌惮,这和我的想法殊途同归。”
费因撇了撇嘴,这并不是祂想要听到的答案,“这听起来像是你词穷了,为神存在的不合理性找借口。”
朋友听到祂质疑自己,冷笑一声,找到一块黑板,在上面画了一个代表二维世界的生物的圆圈,二维生物试图理解三维物体,当三维球体穿过他们的平面时,他们只能看到不断变化大小的圆形截面。
对他们来说,这个现象是有违常理的,物体怎么能无中生有地出现变化消失?
“但这不是因为球体本身悖理,而是因为认知框架有限,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们只能通过类比而非单义的方式谈论上帝,我们说上帝是善的,不是指上帝具有人类道德的善,而是指上帝是所有善的源头和完满实现。”朋友敲了敲黑板,将话题重新移了回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相信有神,一种说法是心理需要,面对死亡、苦难、无常,人类需要安慰和意义,弗洛伊德说宗教是集体神经症,是人类面对严酷现实时创造的幻觉,这是经典的投影理论,费尔巴哈和马克思也有类似观点,但问题在于即便承认宗教有心理安慰功能,这并不能证明其命题为假,止痛药能缓解头痛,不意味着头痛不是真实的,所以,你问我,我觉得有更深层的东西,维克多·弗兰克尔在集中营中发现:那些能找到生命意义的人更可能生存下来:有神论提供了一种终极意义框架。”
世间的万物都会走向死亡,只有人不一样,人是眼睁睁地看着死亡向他,向她走来,但是人只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人类是唯一知道自己必死的动物,这带来了独特的存在焦虑,针对焦虑,有神论提供了一种克服有限性的方式:
那就是通过与无限者建立联系。
相信自己被更高维度的存在所照。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名言:“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一切都被允许了。”
这不只是道德,更是意义。在一个纯粹物质主义的宇宙中,任何意义最终都是人类主观赋予的,在宇宙尺度上没有任何客观分量,人类不断追求意义,但宇宙沉默以对,柏拉图在《斐多篇》中论证灵魂不朽时,本质上是在解决一个存在困境:
如果死亡是绝对的终结,那么知识和美德的价值何在?有些高尚的人,比如说德蕾莎修女、马丁·路德·金,他们的行动深深植根于宗教信仰。
费因之前没有看出来艾伦作为科学人才,竟然相信有神,“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因为就算是不相信神的人,也能找到生命意义,我的父亲就不信任何神,他告诉我生活都是自己的双手创造的,和超自然的存在毫无关系,加加林也说过,他飞入太空的时候环视四周,没有发现上帝和天使。”
似乎是早料到祂会这么说,朋友立刻告诉祂,“在无需过于担心死亡的时代,对超越的渴望依然存在,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保罗·蒂利希提出上帝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本身,是所有人的终极关怀,在这个意义上,即使那些自称无神论者的人,也可能有他们的神——比如国家、科学、金钱,或者崇拜的祖先,崇拜的名人,相信自己冥冥之中会被某个强大的超然存在所保护,人有能力想象无限和绝对,但我们的认知和存在是有限的。这种矛盾就是我们所说的人性,只要你是人,你就会发自内心地去信仰些什么,大概就如帕斯卡尔所说:认识上帝而不认识自己的可悲,便形成骄傲。认识自己的可悲而不认识上帝,便形成绝望。”
“作为一个年轻的科学家,我的任务不是给问我问题的人以答案,而是帮助他们,帮助你更清晰地思考问题。”朋友微笑道,“但我可以指出,这不是个纯粹依靠科学的理性就能够完全解决的问题。当我们无法基于充分证据做出决定时,我们有权根据情感本性做出选择,不然为什么开玩笑说科学和宗教就像是千年夫妻,每天都在为谁去倒垃圾桶而争吵不休呢。”
祂的朋友艾伦·布什内尔坐在祂的身边,捧着买来的盒饭吃,一边构想着游戏王国,一边给费因普及名人名言:
“你知道吗,据说马丁·布伯年轻时,曾尝试严格按照康德哲学生活,追求纯粹理性,一天,他遇到一个老人,老人问他:你爱上帝吗?布伯开始解释他对上帝概念的理解 老人打断他:我不是问你是否理解上帝,我是问你是否爱上帝。布伯后来写道:这个问题改变了他的一生。”
这位朋友也改变了祂的一生,之后,从费因再到楚斩雨的岁月里,祂也没有见过头脑和语言比他更清晰更有逻辑的同龄人,祂是那么崇拜,羡慕他优秀的头脑。
这样的人仿佛生来就是要改变世界,三言两语就能服众。
这样出色的人,还有祂的父母,祂的许多长辈们,但是他们都去世了。
初中的时候,老师安排了一次半命题画作:“我的未来是想——”
我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图景?
祂曾经想当一名作家。
祂还想环游世界。
但是,少年的祂不会想到,自己将夺取祂最后一个亲人的生命,又被亲人所救,从南极苏醒那刻,在南极疯狂自戮失败的那刻,楚斩雨发誓用尽祂的力量,祂的灵魂,去完成他们未竞的事业,把自己变成奴隶,囚禁在赎罪的牢笼里,放弃此前所构思过的一切理想,在所有过去十几年信任自己宠爱自己的人都已死去的情况下,隐姓埋名,提心吊胆地度日,这种绝望若不是经历过,楚斩雨也恐怕难以想象出。
所幸祂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坚强,此前所有的艰难险阻都有惊无险地过了,也许终有一天能找到死去的办法,终有一天能让自己的罪恶感减轻。
楚斩雨是这样想的。
可是,面对越发确凿的证据,那些指向性越来越明显的证据,楚斩雨害怕了,祂真的害怕了,祂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是好,完全没有应对方法。
楚斩雨抬起头,想要寻找人,祂想要大声地呼唤,呼唤有人来帮助自己,可是已经没有人了,正如父亲说的,以后就要靠自己了,就算听见祂的求救声,父亲也不能及时赶来,对祂说“对不起。”
对不起。
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爸爸,妈妈,艾伦,还有那些叔叔阿姨,爷爷奶奶。
你们是那么厉害,那么事业有成的成年人,你们是那么顽强聪明,能够为我保驾护航的人,可是为什么,我就这么没用了?
为何我这些年来,光长了身高和力气,在头脑这方面一点进步也没有?
我根本就是没用的东西。
我和艾伦不一样,我没有天份,也没有扛住人生巨变的毅力。
艾伦,要是你还活着就好了。
我多希望能够像你一样才思敏捷,若你是我的话,肯定能把眼前的可怕困难破解,肯定是轻而易举,轻而易举。
但为什么,为什么我就这样没用了?
为什么我过去到现在,第一反应都是在身边寻找你们的身影?
为什么我就这样没用了?
回忆当年和你说过的话,我真的很想在曾经的岁月里找出答案,毫无疑问存在于心中的答案,有神论,无神论,但是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局面?
人们为什么会赞美污浊的东西?为什么会歌颂可怕的东西?那么,我的战斗意志,在突如其来的荒谬面前,如跳梁小丑一样了,为什么,艾伦,这是为什么?如果你还活着,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在公务车的车厢内,楚斩雨庆幸这里的人和祂不熟,不然肯定会问祂为什么一声不发地背过身子,因为现在的楚斩雨已是双眼通红,要将头完全别过去才能遮掩异常;不让他人来关心自己偶尔露出的脆弱,是祂唯一能保全的体面和尊严。
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坠落。
没事的。
很快,很快……
无论怎样的眼泪都会风干,祂很快,一定又能变成那个无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