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战部大楼背后的员工休息区，下午四点的阳光斜斜切过仿生梧桐的枝丫，在灰白色水泥地上投下大片晃动的光斑。
空气里飘着食堂刚出炉的糖油饼的甜腻香气，混合着不远处维修车间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机油味；奥萝拉从心理辅导室那扇漆成淡绿色的门里大步迈出来，靴跟敲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她眯着眼适应了下光线，就看到王胥盘腿坐在花坛边缘的景观石上——那块石头本意是让人观赏的，刻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红字，此刻成了她的临时办公桌。
王胥整个人几乎趴在那台银灰色的可变形折叠电脑上，十指在微型键盘上翻飞，速度快得带出残影，屏幕蓝光映在她汗津津的额头上，几缕碎发黏在颊边。
旁边还散落着啃了一半的能量棒包装纸和喝空的电解质饮料袋。
“老大人呢？我的下饭菜没了。”
奥萝拉左右张望，走廊里除了两个抱着文件袋匆匆走过的文职姑娘，连楚斩雨常穿的那双制式军靴的影子都没见着。
“被检察院的人扯走了。”王胥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
“？”奥萝拉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一个箭步跨过去，“他和检察院能有什么关系？怎么？他私底下收取别人太多贿赂被绳之以法了？不能吧，就他那穷酸衣品，衬衫洗得脱了几层色，可以放进博物馆了还在穿，要是真有那么多非职务收入，早就穿得珠光宝气，天天开着骚包跑车来上班了，还能忍受食堂每周四开盲盒式的的惊喜炖菜？”
旁边路过的一个端着保温杯的老技术军官闻言，被茶水呛得咳嗽两声，投来一言难尽的目光。
“不要总是以己度人，”
王胥终于从屏幕前抬起半张脸，翻了个白眼，“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军装外套里非得搭骚粉色衬衫，天天打扮得像只求偶的孔雀，在基地里招摇过市。”
奥萝拉毫不在意，一屁股在王胥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长腿一伸。
她刚从食堂加餐回来，嘴唇油光水滑，一张嘴，一股混合了大葱、蒜水和某种辛辣酱料的复合气味张牙舞爪地扑出来。
王胥被熏得往后一仰，眼前发黑：“你中午是生啃了一头蒜配着机油吃的吗？”
“食堂新推出‘地狱熔岩肉夹馍，限量供应。”奥萝拉得意地舔舔嘴角，“说回老大——虽然他在我心里总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时刻准备着发射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去拯救迷途羔羊……”
她模仿着楚斩雨平日那种平静无波的语气，惟妙惟肖，“不过也难说，人都有两面性。没准他真有那不为人知的一面，背着我们偷偷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也说不定。”
王胥敲键盘的手停了下来，露出一个贼兮兮的、充满想象力的笑容：“比如，用那张永远性冷淡的脸，去高级夜店点最贵的酒和靓女，然后一脸严肃地对着舞池——”她发现自己想象那种场景都想象不出来楚斩雨能露出好色的表情。
“我觉得穿着他那身笔挺的制服，坐在赌场VIp室，一边玩牌一边给庄家科普赌博防治条例漏洞？”奥萝拉接力，越想越乐， 也不顾声音分贝了；果然趁着人不在，蛐蛐上面领导是所有人的爱好，站岗的小兵听得肩膀直抖，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干什么！”王胥压低声音，眼里却闪着同样的恶作剧光芒，“万一被哪个耳朵长的听了去告状，明天政治部就该找老大喝茶了，然后老大44码大脚踢出的连环腿，长满老茧的黑龙擒拿手，和碎喉肘击以及戴着指虎的铁拳，你想要哪个。”
“要是他真的在外面玩得比谁都开……”奥萝拉抱起胳膊，佯装愤慨，“还反过来天天揪着我仪表不整、作风散漫的小辫子，那我可就太生气了！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你怎么这么贫嘴啊？”
王胥重新把注意力拉回屏幕，手指动作更快了，“真不能怪老大当官的天天整治你们纪律作风，我都想给你嘴上拉个链了。”她皱了皱鼻子，试图避开奥萝拉呼吸间的地狱熔岩余威，“说正经的，我在帮老大做事。他临走前让我查几个人的资料，关联权限还挺高，绕得我头大。”
“这种事你委托我们超级无敌的人工智能美少女，墨白上尉不就好了吗？”
奥萝拉挑眉，“她处理信息不是跟呼吸一样简单？”王胥苦着脸，哀怨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军用通讯器：
“我也想啊！可我呼了她三遍，通讯频道里只有优雅的古典乐待机音。估计是身体里哪个精密零件又闹脾气了，或者喝的航空燃油不合胃口，罢工了。这会儿八成在科研部哪个豪华单间里躺平，被一群穿白大褂的工程师围着敲敲打打呢。”
这时头顶的广播突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军号前奏，接着是字正腔圆的播报：“今日下午五点第三训练场将进行新型无人机协同作战演示，欢迎相关人员前往观摩……”
奥萝拉“噌”地站起来：“演示！有热闹看！你去不去？”
王胥头摇得像拨浪鼓，指了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流程图和档案照片：“你看我像能走开的样子吗？这几个人的社会关系网快把我缠成蜘蛛茧了。”
“行吧，劳动楷模。”奥萝拉拍拍裤子，刚要走，又回头丢下一句，“哦对了，食堂晚上有红糖糍粑，据说限量供应。你要是查完了，记得——”
“抢两份！”王胥立刻接话，眼睛都没离开屏幕。
“懂事儿！”
奥萝拉打了个响指，哼着不成调的歌，脚步轻快地朝着第三训练场的方向晃悠而去。阳光下，她那头白发像一团跳跃的雪花，在灰扑扑的基地背景里格外扎眼。
王胥叹了口气，重新缩回她的数据世界。只是敲了没几个字，又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楚斩雨办公室那扇紧闭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门，被检察院“扯”走了啊……
她心里那点玩笑的轻松感，像阳光下的水渍，悄悄蒸发了。
伊万诺夫听到手腕上滴答一声，紧接着是不停地滴答滴答——
这是有人接连不断地传消息过来。
“谁啊。”
卡利尼琴科好奇地问道。
他们开的有公共频道，这时候会是谁单独给伊万诺夫发消息呢？
伊万诺夫用余光瞥了一眼，发现原来是后座的楚斩雨背着其他人，忽然在通讯上发私人消息给他，“我忽然想到了几件事，可以和你说吗？”在这么近的距离，楚斩雨都没有说话，而是转由打字发送消息，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在车内就有楚斩雨感到怀疑的对象，伊万诺夫眼皮一跳。
会是谁？
楚斩雨在刚刚结束的旧图书馆探查后突然发出警告，在这之前祂对“调查组内几乎可以确定存在的泄密者”都无动于衷，祂显然是注意到了什么。
伊万诺夫用小指头打字：
“请吧。”
“你们知道我是统战部的军人，应该也知道先前我们的火星基地上出现过异体，有群众伤亡，我去拜访其中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被拒之门外，再后来她上吊自杀了；在她的故居里，我也发现了一颗眼球。”楚斩雨捋着自己的记忆，“除此之外还有一次——不过是我在别人的记忆里看到的了，那是第三支配者还是人形的时候曾在一家饭店里暴走过，那里也出现了一颗，一般来说这种东西出现在餐厅不常见，不过是不是第三支配者的产物，还不好说，因为也有可能是别人故意留在那里的。”
“是有这么回事，我也有所耳闻。”
“第二件事，是我对现在你们组内人员的疑惑。”楚斩雨的下一条消息很快赶来，“先说一声冒犯，因为我刚刚委托统战部和检察院里的专业人士，去搜寻了你们调查组人员的出身——两方搜寻，来对比两份调查结果的差异，最终，我可以确定有人的身份是伪造的，你所处的检察院有人替他们修改了真身世，导致两份调查结果出现了无法对证的情况，因为现在的我是统战部里最高军衔的人，我能保证请来调查的人绝对是可以信得过的，接下来是我个人推测：两个人的身世让我感到奇怪。”
先前伊万诺夫也申请搜寻过对调查组内的人员的出身，但是传来的报告毫无奇怪；伊万诺夫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努力维持面部平静，稍微皱起眉头，让自己表情不至于看起来很期待，对着空气抱怨了一句：“真够烦的，还有问我晚上要不要吃点什么聚会的，知道我有工作在身还故意来问，这群人真是……”
说给车里其他人听。
他迅速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回复，手指在腿侧隐秘地移动：
楚斩雨的回复几乎秒到：阿梅莉·埃洛迪．鲁，以及卡利尼琴科。
伊万诺夫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卡利尼琴科？不，这不可能，他那么踊跃积极地参与任务。
但楚斩雨的消息还在继续：
我本来觉得藤原里奈的身份转换有明确记录，虽然背景悲惨，但逻辑链条完整，且有多位证人，比如已经不再世的高桥母子证实；后来感觉真正的问题是阿梅莉·埃洛迪·鲁，她的档案太完美了。”
“父母双亡，由远亲抚养，求学、入职一帆风顺，没有任何污点，也没有任何深交的社会关系。这种清白身世在现实中极为罕见，更像是精心编制的背景板，更重要的是，统战部的朋友们调取了更早的户籍记录，发现阿梅莉·埃洛迪·鲁这个身份在十五岁之前根本不存在。
创造出来的身份？
伊万诺夫的后背渗出冷汗。
尽管已经做好了调查组的伙伴里有不轨之心的人存在，但捅到面前的感受还是不甚一样，他回想起阿梅莉总是温和、低调、高效的样子，几乎从未拒绝过任何任务，也从未表现出强烈的个人情绪。
她就像一块背景板，完美地融入团队，以至于经常被忽略。
“如果真的是她，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呢？”伊万诺夫问。
还在查，但线索指向一个已解散的宗教福利机构，巧合的是，那个机构曾卷入多起儿童失踪案，后来被注销。
伊万诺夫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如果阿梅莉是邪教组织自幼培养、并植入司法系统的一个锚点，那么调查组的一切行动对她来说都是透明的。
艾希·里克曼的死亡、记者的围堵、甚至摩根索案本身……
她都可能参与其中或实时汇报。
他必须立刻控制住局面。
但又不能打草惊蛇。
“你觉得我怎么做？”
他问楚斩雨。
“您作为老练的人，答案早就在您的心中了。”楚斩雨的消息再次传来，“最好是保持常态，大部分信息可以坦白给她，但是最关键的不能，这方面的最高境界就是用九句真话掩护那最重要的一句假话。”
“好，那卡利尼琴科又是怎么回事？”
楚斩雨这次消息来的时间间隔更长，“米哈伊尔·费奥德尔·卡利尼琴科，他像一个突然出现的黑马，此前他没有办过任何知名的案子，在调查组里资历最浅，不知为什么会被安排进来，但是在这起案件的调查里他的头脑十分地活络，这样的人酒香不怕巷子深，早就该出名了；不过跟那女士相比，卡利尼琴科只是有些异常。”
不过没想到，人的眼睛能变成串联过去现在，直指将来的线索。
到目前为止，最有可能的真相是什么？在别墅周围的监控里，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迹象，结合法医报告，里克曼故居的调查，和对小学的秘密搜查的已有论断，这更加佐证了他们对案情的猜测。
“藤原记忆中镶嵌在玻璃里的眼球，同时出现在了里克曼夫人的故居里，和楚斩雨少将处理的两件事中，这当然不是巧合，巧合也不能这么巧。”伊万诺夫闭上眼睛，他作为普通人，想到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可能参与，甚至促成了家庭惨剧，这让他难以承受；自动驾驶带领着公务车疾驰，在他视野里纯洁无垢的贵族女校里孩子们的笑声与昏暗中后座人员的低语交织在一起。
必须找到维尔福德夫人，这位前心理老师是连接可能更深网络的关键节点，她的健康原因离职极可能是谎言。
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
不知名“V”的阴影，仿佛正从那些紫色墨水的字迹和褪色的拍立得照片中弥漫，悄然覆盖上调查组前方的道路；真相依然躲在更深的迷雾之后，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一鳞半爪已经向他们张开。
走一步算一步吧。
伊万诺夫心想。
如果我生命的旅程到今夜为止，我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视死如归。由于我的存在，伦敦的空气得以清新，在我办的一千多起案子里，我相信我从未把我的力量用错了地方。——夏洛克·福尔摩斯《最后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