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尘放下信,手指在信纸上轻轻敲了敲。邬思辨坐在他对面,也看完了公文奏报,叹道:“孟将军……倒是务实。”
“死了三百人,在他眼里,只是‘旬日内可恢复产量’的一个小波折。”林尘语气平淡,“不过他所请之事,确在点上。瀛洲银矿乃国库命脉,不能总靠人命和简单木料去填。”
他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开始草拟条陈。
几日后,早朝。
任天鼎听取了瀛洲矿难的奏报,殿内微微有些骚动。有老臣露出不忍之色,低声议论“伤亡未免过重”。但更多的人,包括户部尚书陈文辉,关心的是产量是否受影响,后续如何保障。
林尘出列,呈上他与工部、户部商议后的方案。
“陛下,瀛洲银矿开采已步入正轨,然管理仍沿袭战时军管,事权不一。此次事故亦暴露出技术滞后之弊。臣建议,设立‘瀛州经略使’一职,总揽瀛洲移民安置、矿务开采、驻军协调、地方教化诸事,直属内阁与陛下,以便政令统一,长远规划。”
他顿了顿,继续道:“经略使下设移民司、矿冶司、镇守司、教化司。移民司专司招募、转运、安置大奉移民,分发田土农具;矿冶司统管所有矿场,负责招募倭工、改进技术、保障产出;镇守司协调白虎营及后续驻军,维持治安,弹压不轨;教化司则推行大奉官话、文字、律法,渐消倭风。”
任天鼎听得仔细,问道:“这经略使,人选可有考量?”
林尘躬身:“孟常将军熟悉瀛洲情势,行事果决,然其长于军事,于民政、矿务技术或有不足。臣建议,由孟常兼任镇守使,总领兵事。另择一干练能臣,出任经略使,统筹全局。此人需通晓实务,不泥古,不畏难,善协调。”
他看了一眼邬思辨。
任天鼎会意,沉吟片刻:“邬思辨。”
“臣在。”
“你督办过漕粮、税改,也参与过瀛洲移民策的制定。朕命你为第一任瀛州经略使,加兵部侍郎衔,持节赴任。孟常为你副手,专司镇守。你可能替朕,将这瀛洲,真正变成我大奉稳固的银仓与疆土?”
邬思辨深吸一口气,出列跪倒:“臣,必竭尽驽钝,不负陛下重托!”
“好。”任天鼎颔首,“工部遴选精通矿冶、土木的工匠五十人,随邬卿一同赴任。朕要的不是一味苛酷,亦非妇人之仁。朕要的,是源源不断的白银,是长治久安的瀛洲。”
“臣等遵旨!”
旨意迅速下达。邬思辨雷厉风行,半月内便完成了交接,带着一批精挑细选的属员和工匠,登上了前往瀛洲的海船。与他同船的,还有工部从各地矿场调集的老匠人,以及整整两船关于矿井支护、通风排水的新式图纸和一批耐用的铁质构件。
半月后,瀛洲镇东府。
新任经略使邬思辨的行辕内,灯火通明。墙上挂着巨大的瀛洲舆图,上面用朱笔标出了主要银矿点、移民屯垦区、倭人聚居地以及驻军营地。
孟常坐在下首,面色一如既往的冷硬。他刚汇报完近期对各矿洞的排查结果,又有一处隐患较大的巷道被暂时封闭。
“孟将军辛苦。”邬思辨放下手中的卷宗,“工匠们已看过几个主要矿洞,提出了几点改进之法。一是关键巷道逐步以砖石衬砌,辅以铁柱铁梁;二是改良通风,多开竖井,并尝试以水力风扇鼓风;三是设计更合理的矿石提升滑道,减少人力搬运。”
孟常点头:“有用便好。何时可推行?”
“已选两处矿洞试点,下月应可见效。”邬思辨话锋一转,“然,移民司报,本月新抵大奉移民七百户,安置田土、发放耕牛粮种,所耗颇巨。矿冶司亦报,虽增募倭工,然熟练者少,事故频发,反损效率。白银产出,较上月略有下滑。”
他看向孟常:“将军以为,当务之急为何?”
孟常想也不想:“自是保障矿场产出。移民可缓,倭工可严训重罚,产量不能降。”
邬思辨却摇了摇头,手指点了点舆图上的几个点:“移民乃长久之本。唯有大奉子民在此生根,瀛洲才真正是我大奉之瀛洲。倭工可用,但不可一味苛待驱策,否则反抗暗损,得不偿失。教化司已开始在各矿场设简易学堂,教倭工简单大奉话与安全规条,略识字的,提升为小工头,多给口粮。”
他见孟常皱眉,解释道:“非为仁慈。将军,死一个熟练倭工,重新训练生手,耽误的工时和可能引发的骚动,比多给他几口粮食贵得多。此乃‘以倭治倭,以利驱之’。”
孟常沉默片刻,抱拳:“经略使思虑周全,末将受教。”
“你我同心,皆为陛下,为大奉办事。”邬思辨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镇东府初具规模的街道和更远处隐约的矿山轮廓,“陛下与林相要的,不是一个杀鸡取卵的矿场,而是一个能为大奉百年输血的瀛洲。这里出产的白银,将变成各地的水利工程、官办学堂、新式军队的枪炮……你我肩上,担子不轻。”
孟常也随之站起,目光坚定:“末将明白。镇守司定保此地安稳,矿场顺畅。”
一套更系统、更冷酷也更具效率的机器,在远离大奉本土的瀛洲全速运转起来。
移民村落星罗棋布,开垦出越来越多的田地;矿洞深处,砖石与铁器逐渐替代了腐朽的木头,虽然代价依旧高昂,但坍塌的频率在缓慢下降;港口内,装载着银锭的船只定期启航,驶向津州,驶向大奉无限广阔的未来。
瀛洲,这个被征服的土地,正在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精确,被塑造、被榨取、被融入大奉的躯体,成为它最强劲也最隐秘的输血袋。
……
津州港的秋日,天高云淡,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拂过码头。水泥铺就的宽阔栈桥延伸入海,远处海天一线,湛蓝得有些晃眼。
任天鼎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负手立在栈桥最前端,海风吹得他鬓角几丝白发飞扬。太子任泽鹏侍立在一侧,眼神不住地眺望海平面。林尘站在任天鼎另一边,神色平静,倒是他身后的户部尚书陈文辉,显得有些焦灼,不时搓着手,或是整理一下本就很平整的官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