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角楼时，紫禁城的灯火正逐盏亮起。
檐角的琉璃在光里泛着暖芒，千盏灯火织成的光河顺着宫墙蜿蜒，将朱红宫阙映得如星河落地。
这片璀璨却照不透凝芳殿，殿门紧闭，窗棂后不见半点亮光，只裹着一层沉沉的黑。
南星蓦地睁开眼，像是从水底挣扎着浮出水面。头沉甸甸地痛，四肢残留着古怪的酸软。
她侧过脸，在浓稠的黑暗里，望向屋中鎏金香炉模糊的轮廓。
炉顶镂空处，此刻虽无烟迹，但那缕记忆里极淡的青烟，混着一丝甜腻得发闷的香气，仿佛还缠绕在鼻尖。
那不是寻常的檀香。
心头冷笑碾过惊悸。
门外廊下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很轻，却整齐。灯笼的光晕透过窗纸，在殿内地面上投下晃动的、模糊的橘黄影子。
南星定了定神，起身走到门边，拉开房门。
廊下，整整齐齐肃立着两排宫人。
她们手中或捧或端，是流光溢彩的锦缎华服、珠钗首饰，还有冒着热气的精致点心与时令鲜果，琳琅满目，几乎要将这廊下的空间填满。
为首面容肃穆的掌事姑姑，见她出来，立刻领着众人屈身行礼。
“奴婢们给公主请安。”宫人们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宫中特有的刻板恭敬。
女官上前一步，垂下眼睛，声音平直无波：
“公主醒了。贵妃娘娘体恤公主初回宫中，一应物事或缺，特命尚服局、尚食局拣选了这些送来。另，这六名宫女、六名内侍，也是娘娘亲点了拨来凝芳殿，专司伺候公主起居。”
南星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低垂的头颅和手中的物件。赏赐？这分明是眼线。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无甚波澜，只淡淡道：“有劳姑姑。那就放下吧。”
她既未推辞，也未表露半分欣喜，甚至没有多看那些华服美食一眼。
这份超出预料的平静，让掌事姑姑抬眸飞快瞥了她一下，又迅速垂下，应声：“是。”
掌事姑姑又上前半步，语气稍缓：“公主睡了这么久，怕是饿了。御膳房的晚膳稍后便会送来，公主若是现下饿了，可先用些点心垫一垫。”
身后宫人立刻动作起来，烛火渐次亮起，跳动的火光驱散黑暗，鎏金香炉、描金雕花的桌椅渐渐清晰，殿内的陌生熏香也被烛火的暖意揉得淡了些。捧华服的轻步走向内室衣箱，持珠钗的俯身将首饰盒搁在妆台，端点心鲜果的摆上八仙桌，动作轻缓得几乎听不见声响。
不多时，晚膳送到。白玉盘里的菜品精致，松鼠鳜鱼的酱汁泛着亮，翡翠虾仁透着鲜，连汤盅里的莼菜羹都飘着江南水汽，样样似是揣摩过她的喜好，带着隐约熟悉的风味。
可她对着满桌佳肴，毫无食欲。银箸捏在指间，只匆匆扒了几口饭，便重重搁下。心口像压着块浸了水的石头，殿内混着陌生熏香的空气里，总觉有无数道目光在暗处打转，闷得她几乎窒息。她需要出去，需要哪怕片刻的、无人注视的喘息。
她起身，未唤任何宫人，指尖捏着微凉的门帘，独自推门步入已笼上沉沉夜色的宫道。
夜风带着秋凉，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脑中的混沌。她踩着青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宫墙在夜色里显成深灰的剪影，不知不觉竟绕到了翊坤宫附近。
宫苑深深，老树枝桠交错成网，树影幢幢落在地上。远处翊坤宫的飞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巍峨，朱红宫门紧闭，窗棂后不见半点亮光，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寂寥。
就在她抬脚准备转身离开时，前方拐角处忽然飘来人语。她心头一紧，指尖攥紧了袖口，下意识矮身闪入一旁假山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两个身影从翊坤宫侧门的方向缓缓走来，停在宫墙外挂着的灯笼下。灯笼的光晕昏黄有限，恰好将两人的身形轮廓勾勒出来，面容却半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其中一个，裙摆扫过地面时带着金线暗纹的光泽，赫然是白日里还雍容华贵的郑贵妃。她背着手，肩背挺得笔直，即便站在暗处，也透着一股压人的气派。另一个看装束是女官模样，身姿窈窕，垂着手站在一旁，姿态恭谨。
郑贵妃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仪，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玉扣，透着一丝罕见的紧绷：“荆姑姑，这宫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们。今夜我屏退左右，单独见你。交代你行的事，可否办妥了？”
那被称为 “荆姑姑” 的女官立刻上前半步，微微躬身，发髻上的银簪在光里闪了闪。
她声音清脆却无比恭顺：“娘娘天恩，将奴婢唤入宫中，奴婢肝脑涂地亦不敢辜负。逍遥坊内精心调教的八名女子，三日前已秘密送至乾清宫。新帝…… 很是满意，昨夜便留了两人在殿中伺候。”
“甚好，甚好！” 郑贵妃忽然抬手抚了抚鬓角，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像浸了冰，透着股冰凉的质感：“满意就好，只要他心思不在朝堂上，我们的事便多一分稳妥。”
荆姑姑抬眼飞快瞥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娘娘今日怎么来这翊坤宫住了？自打先帝去后，这地儿便冷了，可不再适合娘娘的身份。”
郑贵妃的目光落在翊坤宫紧闭的门上，语气沉了沉：“无妨。云和寻回来了，哀家往后坐稳太后之位，便又多了一重助力。这翊坤宫，留着哀家和云和那点旧日回忆也就够了，往后，哀家也不会常来，终究还是慈宁宫更合身份，住着也舒坦。”
她话锋陡然一转，指尖猛地攥紧，压低的声音里淬着毒，连呼吸都冷了几分：“你那条‘红丸’之计，人选…… 可挑好了？送进去了么？”
荆姑姑的声音压得更低，身子往郑贵妃身边凑了凑：“娘娘放心，人早已备下。是个机灵的，嘴严，且家里人都受了福王千岁的恩惠，一心向着殿下。只待寻个由头让她近身，只要新帝一‘病’…… 福王殿下便可顺理成章回京承嗣。一切，尽在娘娘掌中。”
“红丸”……“新帝一病”……“福王回京”……
这几个词像冰锥，狠狠凿进南星的耳膜！
夜风掠过，卷起了灯笼的罩纱，晃动的烛光猛地将那位“荆姑姑”的侧脸照亮了刹那——
杏眼桃腮，眉梢眼角带着一种刻意收敛却仍挥之不去的韵致。
这张脸！
南星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呼吸骤停。
金宝儿！
那日驿馆外画面突然撞进脑海：金宝儿拉着金锦儿的手，声音压得极细，却字字清晰：“无论龙床上是谁，都依计行事。”
胸口骤然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原来那时她没听清的隐情，那 “龙床上之人”，竟说的是皇兄朱常洛！
无边的寒意从脚底窜起，迅速侵透骨缝。
南星死死咬住下唇，才压住喉间那声几乎脱口的惊呼。
她蜷在假山阴影里，看着灯笼下那两道身影又低声几句，随即散入各自的宫道。风卷过，烛火一闪，殿外又归于死寂，只剩树叶沙沙与胸腔的心跳声混作一处。
那股凉意仍在体内游走。
郑贵妃要的，不只是太后的尊号。
她要扶福王登基，要改天换日。
而自己，被 “寻回” 的不过是她手里的一枚子。旧情也好，血脉也罢，皆可利用，甚至能被抛出去挡刀。
家人性命系在人手，皇兄身陷谋局，而她自己，正被困在这铜墙铁壁之中。
指尖嵌入掌心的痛，让她的思绪回拢。不能再坐等。若再不动，连喘息都要被人算尽。
必须想法子接近乾清宫，必须让皇兄知道。
可宫里尽是耳目，自己名不正、位不立，身后还牵着幽云别苑里被关押的一家老小， 谁肯信？谁敢信？
风越吹越冷。假山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抬头，看向远处漆黑的宫墙。
那一刻，恐惧在体内压成一层薄冰，冰下，是决意，是冷得发亮的清醒。
宫墙之上，风压得云层低垂，角楼的灯火被风吹得颤，火光在瓦脊间闪烁，仿佛有暗影在爬。
她凝视着那方向，胸口的冷意被一点一点压成硬块。呼出的气在唇前散成白雾，湿冷得像凝着血的铁。
远处传来更深的鼓声，间或有巡逻侍卫的脚步，从廊尽处掠过，带起金属相击的脆响。那声音不急不缓，像在敲在她心头，提醒她：这座宫城，从砖石到灯火，皆在为权势呼吸。
她顺着宫墙边行去，靴底碾过青石，滑出的摩擦声在夜色里极轻。
宫灯的光在地面铺成一道断续的金线，她每走一步，那线便被影子吞没。
廊柱后隐约有几声低语，她停了片刻，又避入檐下。风从她衣襟钻过，带着桂枝与旧漆的味道。
她全然未曾意识到，自己行走的路线正对乾清宫的外道。
忽然，一道轻微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她回身，只见一个小太监提着未熄的灯笼，似是值夜归途，见她立在暗处，神色一怔。
南星眼神一沉，轻声道：“哪宫值事？”
那太监吓得跪下，瞧着面生，频频抬头，声音发抖：“回……回主子，奴才是尚食局打杂的，给乾清宫送膳。”
乾清宫？她的呼吸几乎在喉间停住。风掠过灯火，光影在那少年颈侧闪烁，像命运推来的一线缝。
“好生去吧。”她垂眸，语气极轻，却带着不可违的力量。那少年连连磕头，转身快步离去。南星注视着灯光远去的方向，目光里逐渐凝出冷光。
她抬手，将指节上渗出的血迹抹去，声音低得只剩气息：“若天道不仁，我便以人道破它。”
风再度卷起，宫墙影动，烛光在空中摇成一道碎亮的纹。她转身隐入那道光影交错的廊下，脚步稳而无声。
夜色深沉，整座紫禁城像在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