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长条木桌旁只剩下零星几个晚来的工作人员,靠墙的炉子还在烧,但空气里的热闹气氛却已经彻底散去了,只剩下了木柴燃烧的烟味
戈尔隆和叶格林还坐在靠窗的那张桌子旁。
两人在聊起选票制度的时候,戈尔隆表现得其实要比叶格林更加厌恶。
他的眉头从刚才谈起这个话题之后就一直皱着。作为曾经担任过沃尔夫格勒劳工联盟总会首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种政治制度的劣根性。
这种选票制度看似公平,由每个选民选出议员,然后再由这些议员投票决定政策。
但问题在于一个选区的老百姓所投选出的议员真的是代表他们的利益的吗?
还有就是议员们少数服从多数投票制定的政策也是符合大部分老百姓的利益吗?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算作选民?”
“这其中能够操作的空间简直不要太多。”
戈尔隆摇着头说道。
作为曾经的劳工联盟总会首,他很清楚想要操控选票以及议程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
最为简单的方法就是,提前给出一大一小两个方案,然后在下层选民那边传播消息制造焦虑,最后让他们逼着自己的议员们投票。
戈尔隆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右手抬起来拇指和食指虚虚地捏在一起,脸上尽是嘲讽之色。
很多时候他们的一个法案能够通过,不是因为老百姓们有多喜欢这套方案,而是因为他们更讨厌另一个。
所谓的要想开窗的第一步就是要掀开房顶,就是这个道理。
戈尔隆是一个有抱负、有理想的政治家,但是在劳工联盟做总会首的时候他却被硬生生地逼成了一个只会精算利益的选票政客。
所谓的政治家其实就是要有一整套施政纲领,并且还能为之提出实施方案的人。
政治家很多时候为了能推动自己的议题,是能够压服下面的各个利益集团一起做事的。
在这个过程中这些利益集团有的可能会赚,有的可能会亏,但无一例外都必须服从政治家的安排。
所以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是能够压服各种利益集团的人。
而政客就不一样了,他们只是各自利益集团的代言人而已。
戈尔隆就是这样一个政治家,他有着自己的政治纲领和革命计划,而叶格林同样也是,并且他还是政治家当中的翘楚。
然而即便是他们这样的人,放到选票政治的环境中也只会把他们逼成一个只会计算选票的政治机器。
因为选票制度的社会学根本就是行政机器对各个利益集团最大妥协的结果。
这项制度最早的起源就是国王压制不住下面的各大贵族而特意被逼着开设的一个角斗场,让各大地方势力可以在这里进行权利的角逐。
也就是说这个制度,本身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地方能够合理合法地对抗中央而特意设计的。
这个制度本身的存在就不利于政治家的发挥,更不用说要在这套制度下压制各方势力来推动自己的议程。
除非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不然大部分利益阶层是不会轻易让出自己的利益,更不用说他们控制的那些政客了。
“所以啊,我觉得我们之后即便要革新我们的政府机构,也不能去学帝国这套。”
戈尔隆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
“远东的集权制虽然也有着不少问题,但他们当年是却抵抗帝国最久的势力。要不是大虞王朝的皇室继承人每一代都出问题,他们可能现在还在和帝国抗衡呢。”
戈尔隆介绍着远东那边的情况,叶格林也点头认可着。
他的手指一直在桌面上敲着,他的目光也转向了窗外,眼神深邃。
他对于这件事的看法比戈尔隆要更直接一些。
关于之后的根据地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制度,他其实有且只有一个判断标准。
那就是这个制度本身能不能代表广大劳动者阶层?
要知道他们现在之所以能够拥有创造奇迹的力量,都是因为他们彻底解放了人民。
让劳苦大众从帝国的压迫中被解放了出来。
大家随之迸发出的劳动热情随即就化作了更为强大的生产力,帮助着革命军和根据地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
但叶格林也清楚,生产力是由生产工具和劳动者共同决定的,他们已经解放了属于劳动者那一边的,但属于生产工具那个方向上的却暂时没有办法。
科学技术也属于生产工具,但这东西想要进步却需要时间的积累。
因此,在他看来根据地应该采取什么制度,原则上肯定是要以能够代表广大的劳动者为判定标准的。
并且在具体的细节上也必须能够尽可能地让所有的生产力得到充分的发展。
在这一点上他和戈尔隆都是一个意见。
那就是不管之后的政治结构如何,都必须保证权力的集中,并且公平、公开、公正!
“远的不说,就说现在的根据地,本就极度依赖一个统一而强力的中枢政府。”
戈尔隆此时有些义愤填膺地说道:“我们已经开始的春耕准备工作,每个月都会组织的卫生活动,还有从来都没有停过的水利设施修建。”
“这些事情哪个不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根据地来组织?”
“要是给换成了帝国的那套选票制度,现在议员们都还在吵架呢。”
说到这他的嘴角向下撇,撇出一个极度不屑的弧度。
“我们别说集中力量办大事了,可能本就团结的老百姓也会因为选区的不同,而产生根本没必要的矛盾。”
戈尔隆在最后的时候一锤定音地说道,之后就没再说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话题不想聊了,而是因为他和叶格林吃完了饭,该回去了。
“对了叶格林,既然我们都说到了之后的政府结构的调整,顺带我们现在也聊一下相似的话题吧。”
戈尔隆在和叶格林回去的路上忽然说道,此时风从巷子口吹过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草屑。戈尔隆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
“哦?看来戈尔隆同志刚刚还没聊够呢,现在又有事情要找我商量了?”
叶格林和戈尔隆把这个话题开了一个头就慢慢走回了办公室,两人就坐之后没有继续工作,而是继续聊着。
“其实这个问题跟我们刚刚在食堂聊的话题差不多,也是关乎到我们之后根据地发展的。”
见到戈尔隆如此认真,叶格林也换了副表情。他掏出了烟斗准备点烟,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已经开始认真的表现了。
戈尔隆不是一个喜欢抽烟的人,见到叶格林掏出烟斗,他也走向身后打开了窗子。他索性就靠在窗边,然后他说道:
“这次的事情是关于我们的组织建设的。”
“叶格林你还记得我们在沃尔夫格勒大革命之前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吗?”
戈尔隆的话瞬间就将叶格林的记忆给拉回了那看似遥远,其实也才只间隔了两年的过去。
叶格林拿着烟斗的手顿了一下。烟斗里的烟丝还在燃烧,但他的眼神却恍惚了一瞬,像穿过烟雾,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想当初,叶格林第一次和戈尔隆见面还是共联会的一次扩大性会议上。
“那时候啊,集结这么多方势力来城里开会我其实是反对的。”
戈尔隆回忆着说道:“但问题是那时候我还在和联盟旗下的人类解放联盟扯皮。”
“他们为了抗衡我,就绕开了我们把布尼亚克周边能叫的来的反帝国势力给全都弄了过来。”
“结果啊……”
说到这,戈尔隆轻笑着看着叶格林说道。
“没想到竟然把你这个庞然大物给请过来了。”
当初谁都想不到,在那场会议中间本该作为陪衬的雷曼沼泽游击队竟然在后面的几场会议中都成为了不是主角的主角。
叶格林在之后的会议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反对的人一大片,但也有不少人在看了相关的文章后认可了他。
后来事实证明,叶格林说的就是对的。
戈尔隆到现在都十分佩服叶格林当时那极具前瞻性的判断。
“不过我想戈尔隆同志,现在应该不是要和我畅享过去的吧?”
叶格林放下烟斗说道:“你是想提醒我,关于我们政治组织的问题吗?”
戈尔隆笑着点头。
“叶格林果然聪明,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他离开窗边,走回桌旁,但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桌子对面,双手撑在桌沿上,紧盯着叶格林说道:
“现在我们的根据地已经稳定下来了,但我们的队伍却开始多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所以我想问叶格林同志,在这些声音变大之前,我们是否需要重建一个统一的政治组织?”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然后声音更沉、更重地问道:
“或者我说的更明白一点,我们是否需要成立一个思想统一的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