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办公桌边上的小炉火已经熄了,只剩下一堆暗红的灰烬,偶尔还有几点火星在灰里明灭。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叶格林和戈尔隆面对面坐着,煤油灯的光亮正好照在两人中间。
戈尔隆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而叶格林则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背靠椅子,坐得很低,但视线却平直地看着戈尔隆。
在关于创建党派的问题上,两人认真讨论了很久。
他们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件事是非常有必要的。
具体原因其实也不难理解,就是现在摊子开始逐渐铺大了,原先本来能凑合着过的小团体现在开始面临各种问题。
戈尔隆的手从桌面上抬起来,在空中虚虚地比划了一下,语速有些快地说道:
“两年前,我们刚拿下沃尔夫格勒的时候,满打满算也就几千人。吃住在一起,干活在一起,谁偷懒,谁卖力,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现在呢?整个文德县已经四十多快五十个镇子了,我们还要继续往北边扩张。”
“春耕要管,水利要修,工厂要建,军队要训练,北伐要准备……事情一件叠一件,人一批接一批进来。”
“原先那套靠眼睛看、靠嗓子喊、靠同志带头干的办法,虽然依旧管用,但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了。”
两人现在正聊着一个已经发现但仅凭现在的制度暂时没法妥善解决的问题,那就是队伍作风和人员要求的问题。
戈尔隆重重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有些疲惫地说道:
“之前的时候就有人反馈过,有些队伍的懒散、不积极、不愿配合着大家多干活的问题。”
“然而等我派人下去调查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
他停顿了一下,拿起了桌上的一个笔记本,翻到了记载着这件事的那一页,铅笔重重地敲在上面说道:
“我们下去调查的同志反馈上来说有的工作队,天没亮就出工,收工了还要多干一会儿,晚上了也要聚在一起学习,讨论技术,琢磨怎么手上的工具。队长带着头,队员跟着拼,一个比一个狠,像是后面有狼在追他们一样。”
“然而有的工作队呢,按时出工,按时收工,活干得不算差,但也就那样了。队长喊一声,动一下,不喊,就坐着歇。歇的时候,聊的是家里婆娘孩子,是晚上吃什么,是集上能不能换到盐。主动学习的事情基本没有,但抱怨也没怎么见到。”
说到这的时候戈尔隆把手上的铅笔换了一个方向朝桌子上敲了敲,语气有些严肃地说道:
“比起前一种工作队,第二种的确在观感上会让人感觉差一些。”
“但你说他们错了吗?”
戈尔隆轻轻挥着着手上的铅笔说道,然后自己摇头否定起来。
“没有。”
“他们该干的活干了,该出的力出了,该上的课也都上了。”
“可一旦将两支队伍放在一起比,这味道就不对了。”
戈尔隆说完一段话,停了下来,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凉白开。然后他抬起头来,再度看向叶格林。
叶格林听到这,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些,表情也更加严肃了起来。
戈尔隆说过的这些事情他也有所了解,但他们政治部这边调查得到的结果却和戈尔隆那边有了明显的区别。
尽管事实都差不多,但显然讲述这件事的人站着的立场绝对不同。
叶格林此时有些无奈地摇起了头。
诚然在根据地很多人都会称呼彼此为同志,但同志与同志之间也是有差距的。
那些最为拔尖的同志的确有着可以令人仰望的信仰和觉悟,但这并不能代表他们就一定比其他的同志更好。
叶格林沉默着点头,然后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道:
“戈尔隆同志,你说得对。”
“在我们队伍当中,最拔尖的那些同志,信仰坚定、觉悟高,能吃苦、能带头。”
“他们眼里有光,心里有火,盯着的是更远的地方,是我们要建的那个新世界。”
“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十个里面能出一个,就已经是幸运的了。”
叶格林说道这往身后的椅子上靠去,右手拿着那个樱桃木的烟斗在桌子上敲了敲,然后他也叹了口气说道:
“十个里面出一个,甚至百个、千个、万个里面出一个的同志,固然是好同志。”
“但剩下的九个人呢?”
“他们就不是好同志了?”
叶格林微微抬起握着烟斗的手说道,然后摇着头给出了答案。
“我想肯定不是这样的。”
“这两类同志不是革命觉悟有没有的问题,而是走得快和走得慢的问题。”
“你要说在队伍后面的同志他们信我们吗?信。他们愿意跟着我们干吗?也愿意。”
“可你要他们像前面的同志一样,豁出命去,白天黑夜连轴转,眼里除了活计没别的……我想他们是很难达成的。”
“不是他们不想,是做不到。”
叶格林话音落下,习惯性地把烟斗叼在了嘴上,尽管此时里面已经没有了烟丝。
他很快又取下了烟斗说道:
“人累了要歇,人乏了要睡,人想家了、想过安稳日子,这有错吗?”
“没错。一点错都没有,也不应该有。”
叶格林说完之后沉默了起来,戈尔隆也没有继续说话。
煤油灯里的火苗在静静地燃烧着,通过玻璃灯罩折射出的光线在他们彼此的脸上跳着明暗不定的光影。
这一对平时在大问题上最爱互相争吵的同志,在这个问题上一开始就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然而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却总是沉默多于对话。
回想着两年前他们刚革命成功那会儿,队伍死伤严重,紧接着又要面临生死存亡的各种问题。
饥荒、寒冷、战争、撤离以及来到新根据地之后的艰苦求生,这些事情都逼着他们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去应对。
那时候,大家都没时间想别的。先活下来,是最该考虑的事情。
在这些困难面前,所有人都一样。不管你是拔尖的那个,还是普通的那个,都得拼。
不拼,就会饿死、冻死、被帝国兵打死。
所以那时候这方面的矛盾显就不出来,因为在其上面还有着更多更大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