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完这两年的经历,戈尔隆也抬起头来,看向了叶格林。眼神里有着复杂的情绪,像疲惫,像无奈,也像某种深切的忧虑。
“但现在……”
戈尔隆说到这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随着根据地度过了粮食危机,我们日子开始平稳了,很多同志也开始受不了那样高强度的工作节奏。”
“这不是说他们的信仰变了,也不是开始背叛我们的事业了,而仅仅只是他们累了想要休息一下。”
他双手一拍,语气无奈地说道:
“人累了,想喘口气,想晚上能睡个整觉,想一口气已经干了六天总该放一天回去陪陪家人,想干完分内的活就收工,而不是没完没了地加班,琢磨怎么超额,怎么创新。”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表情又开始认真起来。
“叶格林,你说这有错吗?”
“站在人的角度上来看,我觉得他们一点错都没有。”
“可要是站在那些拔尖的同志的角度呢?”
“他们会怎么想?”
他的敲击停了,手指收拢握成拳头,紧紧地握着说道:
“他们只会觉得,我们在拼命,你们却在歇着。我们在往前冲,你们却在拖后腿。”
“一次两次,忍了就算了。三次四次,心里就有疙瘩了。五次六次,话就难听了。七次八次,矛盾就出来了。”
“但这样的懈怠也会引起同队伍里其他先进同志的注意,而不该有矛盾也在这时候出现了。”
戈尔隆的拳头慢慢松开,手指伸直平放在了桌面上。
他的目光移到叶格林脸上,眼神很沉,像压着什么重东西。
“现在大家可能还只是在私下嘀咕,只是脸色不好看,只是分工时有点小摩擦……但这个不该有的苗头却已经起来了。”
“如果我们不管,如果我们就当没看见,觉得这是小事,觉得同志们觉悟高,能自己消化……”
他摇了摇头,头摇得很慢但很重。
“那这苗头就会增长、会蔓延。从两个人,到一个小队;从一个小队,到一个工作队;从一个工作队,到一片区域。”
戈尔隆越说越快,接着又提高了声调说道:
“到时候,就不是嘀咕,不是脸色,不是小摩擦了。”
“而是争吵,是冲突,是‘他们’和‘我们’的对立。”、
“是‘凭什么我们干得多他们干得少’,是‘凭什么我们要替他们背任务’,是‘革命难道就是让一部分人累死另一部分人闲着’的抗议!”
说到这戈尔隆的声音逐渐降了下来,他看着叶格林语重心长地说道:
“叶格林,虽然这件事现在只是刚起了一点苗头,但我相信如果我们不做足准备的话,之后肯定会发展成大问题的。”
戈尔隆说完,身体向后靠去,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从额头抹到下巴,手掌在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才重重地放下。
戈尔隆提出的这个问题虽然看着不大,也处于可以调和的范畴之内。
但是却给仔细倾听的叶格林敲响了一个警钟。
叶格林此时没说话。他一直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他的呼吸很轻但那双眼睛却十分地专注。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光影在他脸上晃动,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
过了很久,久到戈尔隆以为他不会说话了,准备再开口时,叶格林终于动了。
他放下托着下巴的手,手臂垂下来,落在膝盖上。他的背脊挺直了一些,脖子微微转动,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你说得对。”
叶格林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一些。
“这个问题,我看到了,但没往深处想。”
“总觉得,同志们觉悟高,能理解,能克服。实在不行,做做思想工作,开个会,谈谈话,也就过去了。”
他的右手抬起来,在空中虚虚地划了一下。
“但现在看来,有些事情不是只做思想工作就能解决的。”
的确就像戈尔隆说的一样,这个问题不解决之后肯定会发展成更大的矛盾。
叶格林的手放下来,落在桌面上,感受着那股凉意顺着皮肤渗进来,他继续说道:
“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出手调和也只能管得了一时而管不了一世。”
他摇了摇头,摇得很慢,像在否定了某个想法,又像在承认了某个事实。
只见叶格林语重心长地说道: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的核心根本不在两拨人态度问题上,而是在根据地现在积极分子和群众的划分不够清晰所导致的。”
“这件事的问题不在思想上,而是在我们现在的体制上。”
“就像我老家常听见的一句话一样,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现在随着根据地已经步入正轨,新的生产关系已经逐渐成型,但我们的政治制度却没有随之跟进。”
“因此就产生了这些问题。”
“这些问题的本质是我们的上层建筑开始于经济基础不匹配而衍生出的次要矛盾。”
“这个矛盾是显性的,但却是次要的,我们要想解决,就必须从根源入手。”
在想明白这一切的根源之后,叶格林的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他语速平稳,眼神也逐渐开始锐利。
诚然在沃尔夫格勒大起义结束之后,在革命军的带领下沃尔夫格勒下城区的百姓们爆发出了极强的工作热情,并且在之后也积极加入到了革命的队伍中去。
叶格林的手抬起来,食指伸出,在空中虚点。
“那时候,活下来是第一位的。所有人都一样,都是同志,都是战友,不分彼此。干活,是为了活命;拼命,是为了活命。”
“谁干得多,谁干得少,没人计较,也没空计较。因为不干,就是死。”
“可现在不一样了。”
“活命的问题解决了,至少暂时解决了。粮食有了,住处有了,安全也有了。”
“接下来要干什么?”
“要建设,要发展,要壮大。这时候,差别就出来了。”
说到这叶格林竖起食指说道:
“的确就像戈尔隆同志你说的一样,我们的队伍里出现了两种不一样的声音。”
“但我觉得这一切的变化不是思想和态度上的变化,那只是表象,真正的变化是主次矛盾的变化。”
叶格林解释道,在之前的时候他们革命军和老百姓所面临的主要矛盾就是人类与吸血鬼、帝国与殖民地之间的矛盾。
但现在随着第一次布尼亚克革命战争的结束,革命军撤退到山区建立根据地之后。
这一对主要矛盾就慢慢地退了下去,随之而来的主要矛盾就是根据地想要生存和严苛的自然环境、他们想要发展和扩大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
总结下来就是他们的敌人不再是帝国,而是变成了这恶劣的环境。
因此在这两个时间段上,革命军和老百姓是有着高度一致的利害关系,大家也能彼此团结到一起去战胜困难。
“但是从今年开始,根据地面临矛矛盾关系又开始发生改变了。”
叶格林此时,举起一只手来认真地说道:
“我们有的同志,目标明确,信念坚定,愿意为了那个目标付出一切,包括休息、安逸、还有正常人的生活。”
“他们是火种、是先锋、是脊梁。”
“大家之所以要选择这样做,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人类与吸血鬼、帝国与殖民地这对主要矛盾从来都没有消失,只是暂时隐藏了起来。”
接着他的手掌翻过来,掌心向下。
“但是还有剩下的人呢?”
“他们也信这个,也愿意为之努力,但他们也要生活,也要喘气,也要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相信大家也是愿意跟着我们干的,但就像戈尔隆你说的一样,他们也累了,也想要休息。”
“但问题是,在我看来累只是一个表象,为什么会觉得累才是我们应该讨论的根本。”
在这个问题上,叶格林提出了一个比戈尔隆更加尖锐的观点。
他认为在根据地主次矛盾变化的当下,根据地和根据地老百姓的关系是出现了问题的。
不然这根本没法解释,为什么是同样的人,去年的时候能够咬着牙跟着大家伙一起拼了命地干,但今年就开始有些懈怠了。
他认为归根结底就是主人翁身份开始发生偏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