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日·石城山·山口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六万吴郡士族联军,正以一种近乎郊游般的姿态,慢悠悠地行进着。队伍拉得很长,衣甲鲜明、趾高气扬的私兵们走在前后,而队伍的核心——各家士族的子弟们,则大多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里,或骑马缓行。
“快看那山势!鬼斧神工,奇险绝伦!” 一名沈氏子弟撩开车帘,指着两侧高耸入云、怪石嶙峋的山壁惊叹道。其他人也纷纷探出头来,品评着风景,仿佛他们不是去打仗,而是来参加一场文会雅集。
张氏的子弟张铭,更是直接命人停车,拿出随身携带的画具,对着险峻的山谷开始挥毫泼墨,口中还喃喃自语:“此等雄奇景致,当绘入画中,回家后在园中仿造一座假山,必能增色不少……” 完全忘却了此行的军事目的。
然而,走在最前方的,那些经历过战阵、经验丰富的老兵和低级军官们,心情却远没有这么轻松。他们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山谷异常狭窄,仅容数辆马车并排通过,两侧山壁如刀劈斧削,高不可攀,抬头只见一线天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寂静,连鸟鸣都显得稀疏。
“将军,此地地形险恶,乃是绝佳的设伏之所。是否……是否先派斥候仔细搜索两侧山梁,或者……干脆撤出山谷,绕道而行?卑职心中实在不安。” 一名陆氏的老家将策马来到队伍中段,向坐在马车里的陆氏子弟陆栖恭敬地建议道,脸上写满了忧虑。
陆栖正与旁人说笑,闻言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伏兵?笑话!如此明显的地形,汉军若在此设伏,难道我等都是瞎子,看不出来吗?你未免太过杞人忧天!” 他似乎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家学渊源”,挺了挺胸膛,用略显夸张的语气说道:“想当年,我先祖陆伯言(陆逊)在夷陵,一把火……”
他的“光辉家史”还没炫耀完——
“轰隆隆——!”
“咔嚓——!”
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从头顶传来!只见两侧山崖之上,无数早已布置好的巨石、粗大的擂木,如同挣脱束缚的洪荒巨兽,翻滚着、跳跃着,裹挟着积雪和碎石,以雷霆万钧之势砸落下来!
“啊——!”
“救命!”
凄厉的惨叫瞬间取代了所有的闲谈与惊叹。
走在最前列的私兵首当其冲,巨大的石块砸下,瞬间将人马砸成肉泥,鲜血和脑浆迸溅;擂木横扫,成排的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口吐鲜血,筋断骨折。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瞬间大乱,哭喊声、哀嚎声、马匹的惊嘶声响成一片。
那些方才还在吟诗作画的高门子弟,此刻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半分从容?他们尖叫着,连滚爬爬地钻到马车底下,或者紧紧抱住马脖子,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别说指挥,连头都不敢抬。
紧接着,更为绝望的打击到来。山谷的前后入口处,也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预先堆积在山口的巨石被推下,彻底堵死了唯一的退路和前进的道路!整支联军,被完全困死在了这条死亡山谷之中!
“完了!我们被包围了!” 绝望的呼喊在谷底回荡。
就在这时,山崖之上,汉军大将尉迟炯的身影出现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他目光冷冽如冰,猛地挥手下令:“火油罐,抛掷!”
早已准备多时的汉军士兵,在贺兰祥的指挥下,奋力将一个个漆黑的陶罐掷向谷底。
“啪!啪!啪!” 陶罐碎裂的声音接连响起,黏稠、刺鼻的黑色火油四处飞溅,淋在士兵的衣甲上、头发上,流淌在冰冷的山石和尸体上。刺鼻的气味迅速弥漫了整个山谷。
“火油!是火油啊!” 有见识的老兵发出惊恐到极点的尖叫,“汉军要放火烧山啦!!”
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谷底残存士兵的理智。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为了争夺一个可能躲避火焰的角落,为了推开挡在前面的障碍,私兵们开始互相砍杀,自相践踏。谷底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惨叫声、怒骂声、兵刃入肉声混杂在一起,比之前被石头砸中时更加混乱和疯狂。
尉迟炯站在高处,冷漠地俯瞰着谷底的惨状,见时机已到,再次举起了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怒吼:“放——火箭——!”
“嗖嗖嗖——!”
无数点燃的箭矢,如同来自地狱的流星火雨,划破昏暗的山谷空气,带着死亡的气息,射向那遍布火油的谷底!
“轰——!”
仿佛只是一瞬间,巨大的火苗猛地窜起,迅速连成一片,形成滔天的火海!烈焰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尸体、衣物、木头、甚至流淌的火油本身。被点燃的士兵惨嚎着,如同人形火把般四处乱撞,又将火焰带给更多的人。浓烟滚滚,直冲云霄,焦臭的气味令人作呕。石城山山口,真正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炼狱,六万大军在其中绝望地挣扎、哀嚎、化为焦炭。
山崖上,负责另一侧警戒的蔡佑看着下方冲天的火光和隐约传来的凄厉惨叫,撇了撇嘴,脸上没什么兴奋,反而有些意兴阑珊。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赵贵,低声抱怨道:“老赵,你说这尉迟炯什么时候也学会玩这种阴……呃,这种谋略了?一把火下去,倒是省事。”
赵贵抱着胳膊,嘿嘿一笑:“他跟贺兰祥在慕容绍宗大都督手下待了那么久,慕容都督用兵最讲究以巧破力,耳濡目染,总该学点东西。这火攻之计,八成是从那边琢磨来的。”
蔡佑叹了口气,显得更不开心了:“那咱们不就白跑这一趟了?眼看着六万人的军功摆在眼前,结果连刀都没机会拔,全让这把火给烧没了!这功劳怎么算?难不成咱俩一人分一万五千个焦炭人头?”
赵贵倒是看得开,拍了拍蔡佑的肩膀安慰道:“蔡老弟,急什么?等这大火烧尽了,山谷里总还有些命硬的,或者躲得巧没被烧死的。到时候,不就是咱们兄弟活动筋骨、补刀捡功劳的时候了吗?”
蔡佑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怀疑:“真的?烧成这样了,还能有活口?”
“放心,”赵贵狡黠地笑了笑,“火总有烧不到的死角。耐心等着吧。”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山谷中的大火才渐渐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火苗和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汉军士兵们费了些力气,才清理开一处堵塞谷口的巨石,缓缓进入这片刚刚冷却的死亡之地。
借着火把的光芒,眼前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汉军士兵也感到心悸。到处都是焦黑的、蜷缩的、难以辨认形状的物体,那是曾经活生生的人。偶尔还能看到一些闪着幽光的金属——那是熔化的甲片或兵刃。
果然如赵贵所料,在一些巨石缝隙、低洼水坑旁,发现了数百名侥幸未死的私兵。他们大多被严重烧伤,浑身焦黑,气息奄奄,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浑浊的眼睛恐惧地望着围上来的汉军。
赵贵看着这些苟延残喘的敌人,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怜悯,也无兴奋,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些无用的杂物。他挥了挥手,对身后的士兵吩咐道:“送他们上路吧,也算……少受些苦。”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汉军士兵上前,刀光闪动,很快,最后一点微弱的喘息声也消失了。
石城山伏击战,汉军以微小的代价,几乎全歼吴郡六万士族联军。
几天后,尉迟炯的捷报和王僧辩的详细战报,一同快马送往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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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乌程县以南·霅溪
霅溪是一条不宽但水流平缓的河流,时值春夏之交,两岸芦苇荡生长得极为茂盛,郁郁葱葱,几乎有一人多高,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形成天然的遮蔽。
四万从会稽紧急北上的士族联军,正沿着溪岸急速行军。统军的正是会稽虞氏家主虞荔。他在接到吴郡四大家族的求援信后,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乌程县是屏障三吴的北大门,一旦被汉军攻破,沈氏覆灭,汉军兵锋直指会稽,以会稽内部相对平坦的地形,根本无险可守。因此,他这次异常积极,联络各家,迅速拼凑起这支联军,意图与吴郡援军东西夹击,将汉军挡在三吴之外。
他的族弟,也是军中副将的虞寄,为人较为谨慎。他看着前方开阔但芦苇密布的溪面,以及溪对岸同样茂密的苇丛,心中隐隐不安。他策马靠近虞荔,低声提醒道:“兄长,此溪看似平缓,但两岸芦苇丛生,极易藏兵。我军渡河时,若遇伏击,将极为被动。是否先派斥候仔细搜索对岸,或者选择更稳妥的渡河点?”
虞荔心中其实也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必须尽快赶到战场的焦躁,以及对己方兵力的自信。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身后蜿蜒的队伍,摇了摇头,沉声道:“来不及了!吴郡那边形势危急,我们必须尽快通过!传令全军,加快速度,快速渡过霅溪!不要耽搁!”
军令一下,四万大军如同赶鸭子一般,纷纷冲下河岸,踏入冰凉的溪水中。溪水不深,最深处也只到士兵腰部,但溪面较宽,渡河需要时间。
大部分士兵刚刚渡到溪流中央,队伍拉得很长,阵型也有些散乱之时——
“咻——嘭!”
一声尖锐的、类似某种大型禽鸟嘶鸣的怪响(鸣镝)突然划破长空!
这仿佛是死神的哨音!
“杀——!”
刹那间,怒吼声从两岸茂密的芦苇荡中冲天而起!无数身披伪装、脸上涂着泥灰的汉军士兵如同从地底钻出,他们张弓搭箭,锋利的箭镞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目标直指河中那些行动迟缓、无处躲藏的会稽士兵!
“放箭!”
“嗖嗖嗖——!”
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毫无遮蔽的会稽士兵成了最好的活靶子。无数人中箭惨叫着倒入水中,清澈的溪水瞬间被染红。箭雨一波接着一波,毫不间断,企图冲锋上岸的士兵被更密集的箭矢射倒,侥幸冲到岸边的,迎接他们的是汉军雪亮的长刀和坚固的盾牌阵!
“撤退!快撤退!回南岸!” 虞荔在亲兵的保护下,声嘶力竭地大喊,脸上早已血色尽失。他此刻无比后悔没有听从虞寄的建议。
虞寄拼死护着虞荔,在亲兵的簇拥下,狼狈不堪地向来时的南岸退去。他们算是第一批撤回来的,刚爬上岸,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几柄冰冷沉重的钢刀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一队汉军伏兵早已迂回包抄,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虞荔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锋,以及汉军士兵冷酷的眼神,万念俱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知道虞氏乃至会稽士族的命运,或许就在今日终结了。
虞寄则不甘心地仰起头,看着天空,发出一声悲愤欲绝的长啸:“天亡我也!虞氏百年基业,竟毁于霅溪之畔!虞寄……愧对列祖列宗啊!我……”
“噗嗤!”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名凶悍的汉军将领——正是猛将侯安都——不耐烦地手起刀落,虞寄的人头飞起,带着未尽的悲鸣滚落在地,鲜血溅了虞荔一脸。
侯安都提着滴血的人头,像扔垃圾一样随手丢在一边,朝着尸体呸了一口,骂道:“呸!一个割据地方的恶贼,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 他转向吓得浑身筛糠、裤裆已经湿透的虞荔,眼神凶狠如饿狼,“你呢?老东西,还有什么遗言要放?”
虞荔被侯安都身上的杀气和他兄弟瞬间毙命的惨状彻底吓破了胆,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他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大小便失禁,只能拼命磕头,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
随着主将被俘、副将被杀,以及汉军从两岸发起的猛烈夹击,剩余的会稽联军彻底崩溃。失去指挥的士兵们纷纷跪倒在岸边或溪水中,丢弃武器,高举双手,向汉军乞降。
霅溪伏击战,汉军再次以巧计大获全胜。会稽士族联军阵亡八千余人,主将虞荔被生擒,另有数千人在混乱中失踪或溃散,最终投降者高达近三万人!
至此,吴郡、会稽,两路最重要的援军被汉军以完美的伏击战术相继歼灭。坐困乌程孤城的沈恪,以及城内惶惶不可终日的沈氏一族,此刻真正成了瓮中之鳖,外援已绝,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汉军平定三吴的最大障碍,已被扫清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