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像被一刀劈成两半,左边是死寂,右边是暗涌。
鹿忠显的尾音落下后,整座餐厅只剩下中央空调出风的“嘶嘶”声,宛若一条躲在暗处,吐着蛇信子的毒蛇。
白恩月攥紧拳头,她又想起苏沁禾在鹿忠显面前的委曲求全;想起自己把备孕消息告诉对方时,自己婆婆眼中的欣喜、期盼与感动;想起为了能够早日回归家庭,她所忍耐的羞辱、痛苦和孤寂......
如今鹿忠显单方面决定结束这场几十年的婚姻,仅凭一句话就将自己婆婆吃过的所有的苦,做过的所有努力都一笔否定。
白恩月艰难地张嘴,但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就快要将她淹没。
徐梦兰第一个打破沉默——却不是对鹿忠显,而是侧身朝向老太太,眉心蹙成恰到好处的“担忧”。
“老夫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是说嫂子还在外旅游,怎么好端端地就要离婚?是不是嫂子一时糊涂犯了什么错?”
白恩月投去厌恶的一瞥,沈时安早就知道苏沁禾被抓进了精神病院,徐梦兰怎么可能会没有听说?
如今徐梦兰却装作毫不知情,她声音压得低,仿佛怕惊扰谁,“嫂子这些年为鹿家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忠显哥一时冲动,咱们回家慢慢劝,好不好?”
一句“咱们”,把立场钉在“局外人替局内人求情”的位置;一句“冲动”,把鹿忠显的离婚宣言轻飘飘归为情绪失控。
老太太没接茬,银筷横放在筷枕,像是决心不插手此事一般。
鹿鸣川坐回原位,背脊绷得笔直,却不再爆发。
他垂着眼,长睫在灯下投下一圈浓黑的影,遮住了所有光——也遮住了所有求救。
白恩月的心口像被重锤敲了一下。
她熟悉这种沉默——那是鹿鸣川在“已经提前知道结局”时才会出现的沉默。
她伸手去握他的腕,指尖碰到一片冰凉。
“......你早就知道?”她用气音问,声音抖得几乎听不见。
鹿鸣川没回答,只微微侧头,极轻地眨了一下眼。
那一秒,白恩月读到了答案——
他并不是提前知道,只是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只因为鹿忠显是他的父亲,他比白恩月更加了解自己父亲的脾气。
徐梦兰把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亮。
她收回目光,继续“唱戏”:“忠显哥,您也喝口汤,消消火。离婚不是小事,律师、股东、媒体......哪一样不需要从长计议?”
她越劝,越像把苏沁禾往悬崖外再推一步——
“从长计议”四个字,等于当众坐实“鹿忠显已经铁了心”,只是程序还没走完。
“是啊。”沈时安配合着徐梦兰的话也站了起来,“鹿伯伯你一定要三思啊!”
白恩月一眼就看穿这是母女两人的二人转,她的眼神中仇恨的火焰的正在燃烧。
沈时安毫无疑问也注意到了白恩月的眼神,只是此刻她嘴角已经浮现出胜利的浅笑,仿佛结局早就一定注定,白恩月所有的努力都将显得苍白无力。
鹿忠显终于抬眼,目光掠过徐梦兰和白恩月,眼神中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从容。
“我意已决,不用劝了。”
几个字,把沈时安和徐梦兰的“好意”钉死在台面,再不留挽回的余地。
徐梦兰适可而止,抿唇垂睫,露出一个“我尽力了”的落寞笑,退后半步,彻底把舞台让给风暴中心。
沈时安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戏——
看鹿鸣川的沉默,看白恩月的仓皇,看老太太捏到发白的指节。
白恩月却在这时起身。
她动作太急,椅脚在地板划出刺耳一声。
“抱歉,”她声音发颤,却固执地挺直脊背,“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需要离开,哪怕十秒——
否则她怕自己会当众崩溃。
鹿鸣川在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伸手去抓她的指尖。
只碰到一片冰凉,便滑脱了。
他维持着那个抓空的姿势,指节慢慢蜷回,像把什么硬生生咽回喉咙。
老太太忽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她平日威严:
“忠显,你真想好了?”
鹿忠显没回答,只抬手给自己倒了那杯三分之一的红酒。
酒液晃到杯壁,映出他眼底一片铁灰——
像一潭死水,再不起波澜。
徐梦兰垂眸,用公筷夹了一块和牛,放进老太太碟中,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
“老夫人,先吃点,身体要紧。”
她表现得越体贴,越显得苏沁禾被弃“合情合理”。
沈时安没再抬头,只把餐刀竖在指尖,让刀背映出吊灯冷光。
那光斑落在她瞳孔里,像一粒正在成形的冰核。
洗手间。
白恩月撑在洗手台边缘,指节泛青。
镜子里的人眼眶红得吓人,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一滴眼泪掉出来。
“不能哭......”她对着镜子用气音警告自己,“一哭就输了。”
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过腕间纱布,旧疤被刺激得隐隐作痛。
疼痛让她清醒——
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她得为苏沁禾再争取留在鹿家的资格,争取活下去的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扯过纸巾按干手,转身推门——
门外,鹿鸣川靠墙而立。
灯影把他轮廓削得锋利,却掩不住眼尾那一点暗红。
他像是在等她,又像是在等一个判决。
白恩月走近,声音低得只剩气流:
“......回餐桌上再说吧。”
鹿鸣川没点头,只伸手,这一次终于握住她的腕——
掌心冰凉,却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两人并肩穿过长廊。
身后餐厅的门虚掩着,灯影与刀叉声从门后泄出。
他们谁都没有先迈出第一步。
夜风扑面的瞬间,白恩月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她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扣住他的指,十指交扣,像把断裂的桥重新焊死。
“我会再努力争取的,为了妈,也为了你。”
可鹿鸣川却沉默了。
白恩月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怎么了,你该不会也同意了吧?”
良久,鹿鸣川艰难开口,“就这样吧。”